先生爷
先生爷去世已十多年了。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本族里有一位先生爷,父辈们称他为先生伯,同村的其他老人都称他叫王先生。那时侯,在我那小山村乃至方圆许多村子,王先生就特指我那先生爷。我们从小叫先生爷习惯了,也就根本没去想过为什么大家会叫先生爷为王先生,或者我们又为什么会叫他先生爷而没有象其他爷辈的老人一样按排序或名字来称呼他,所以也从未详细追问先生爷的来历。
先生爷会写一手大家公认的好书法,而且是左手写。据说先生爷右手也能写,只不过老来右手不灵便了,就改用左手写。先生爷也收集和与他人交流了一些书法作品。每到春节的时候,先生爷都会找一人家的大院子,一边为村民义务写对联,一边把他的作品和他收集、交流的作品挂满人家的院墙,举办一个小小的书法展览,为我们这小山村增添一些文化气息。那时,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而且从未走出过山村的小学生们,也正是从先生爷的这些作品和展品中,才首次知道原来大字还可以这么写,并写得这么漂亮。也由此初步懂得了些关于草书、行书、楷书等书法知识。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先生爷写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等等对联。在我老家中,至今还保留着先生爷赠给父亲的有关天下书常读,无益身心事莫为、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甘等几幅作品。从先生爷的这些作品署名中,我们才知道先生爷的大名叫王治歧。
现在回忆起先生爷,并把记忆中关于先生爷的传闻和事迹联系到一起,才发觉先生爷的一生并不简单,充满了坎坷和传奇。据一些老人说,先生爷年轻的时候在北京教过书。对此我当时是有点怀疑的。因为那时并没听说村子里谁曾到过北京。而今,当我去过北京以后,想起曾在先生爷那里看到过他年轻时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先生爷西装革履,风流潇洒,背景有点象北京的景山或颐和园,所以我敢确信,先生爷年轻时的确曾在北京呆过。解放前,据说先生爷在陕南某县教书期间,曾被国民党政府选举为县长或县议员,但没等到先生爷上任就解放了。于是先生爷不能教书了,便携着他的第二房太太回到了我们这个小山村,当起了农民。
文化大革命期间,先生爷自然在劫难逃。被划为什么分子我不清楚,只听大人说他属戴高帽子的一类,时不时要到公社去汇报或接受批斗。文革末期,那时的先生爷已是七十多高龄了,仍与儿子分家独立生活着。生产队的农活他也不干,常常一个人用一千枝百杈的拐杖挑着小登、草帽到村旁的小河边,用小木棍在沙滩上练字。那时口粮不够吃,一个工分只值一两毛钱。据说先生爷曾独自带着地图、闹钟等到全国各地想凭他的一笔书法谋生,却在上海或福建什么地方被当作国民党潜伏特务最终被遣送回家。
先生爷很孤傲、清高,字虽写得好,但对农活却基本不懂,所以常常被当作吃闲饭的被人另眼看待,在家里、村里都不太受欢迎。一些家长甚至还把先生爷当作读书无用论的活教材逼着孩子干活。由于父亲曾读了点初中,又从村里到公社做事,所以先生爷常会到我家来,同我父亲谈他的经历和书法作品。先生爷每次同父亲谈话时,母亲招呼他问吃了没?他也常常并不客气,让母亲给他下碗面或打个鸡蛋什么的就行了,并且还要在旁指导母亲要放什么调料、各放多少等等,吃得特别讲究。吃饱之后,先生爷才打开他带来的书法作品或他与别
人交流的书法作品,说是要送给父亲。然后又说他的字不要钱,只要父亲把装裱的钱给他就行了。最后他用尺子当场丈量,一幅作品十几个方尺,装裱钱折合二三十块钱。那时父亲在公社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二十多块钱,还要供我姐弟四人上学,所以每当父亲花二三十块钱留下先生爷的书法作品后,母亲往往要生气好几天。
文革结束尤其是改革开放后,先生爷也迎来了他的又一春。他首先再也不用到公社汇报或办什么学习班了。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他把地分给儿子种,也彻底不用干农活了。农村集市贸易繁荣起来,他每到春节前都会赶集摆个摊写对联、卖对联。四里八乡的乡亲中许多老人都敬仰先生爷的大名,所以他的生意还颇为红火。先生爷还时不时地到省、市书法家协会及一些高等院校去交流书法艺术,受到热情款待。他也常被请到一些疗养院、招待所等地方书写作品并受到免费招待。在村里,也忽然有许多与我同龄的年轻人拜先生爷为师,让他教书法。没几年,村里许多人家的春联便都是先生爷所带学生的作品了。
从改革开放那时起,我先在乡初中,后在县高中,再后到省城大学一直读书,与先生爷接触的机会比较少。偶尔回家见到先生爷,都是他在向父亲或其他人叙述他在省、市书法家协会如何受人尊敬,或者他在某地某疗养院又如何得到免费招待等等,而且还会拿出他与省、市书协领导、其他书法家或一些跟他学习书法的学生的合影给人看,其言谈之中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在我考上大学那年,先生爷还特地到我家对我谆谆教导,告诉我出门在外全凭一笔好写两句二簧,讲书法和谈吐的重要性,至今那情景仍历历在目。
先生爷是村里老一辈人中见识最广的人,也是改革开放后村子里最早戴手表、穿呢子大衣、使用折叠椅和不锈钢灶具的人。他的许多行为不甚为村民们理解,甚至还遭到耻笑和嘲讽,但先生爷从不以为然,亦是我行我素。在先生爷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典型文化人的气质和对书法艺术矢志不渝的追求,至今想起仍令我油然而生敬意。我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人们会称他为王先生,我也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先生爷这个称呼的来历。如今,当有人也忽然称呼我为王先生时,想起我那先生爷,我顿时诚惶诚恐,不敢贸然答应。
八十年代末,在我大学毕业前夕,先生爷不幸去世,享年八十多岁。先生爷的一生,其实正是我们祖国二十世纪历史的一个缩影。在我们庆祝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并迎接新世纪到来之时,忽然想起先生爷,特写下以上文字以示纪念。
王荣利律师 于 1999.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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