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庄子其事
1.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庄子:智者的狡辩
愚人的狡辩往往是要被人嗤之以鼻的,智者的狡辩则不然,常为后来者所津津乐道,乃至引为经典,以智者(圣人)‚吐辞为经,举足为法‛故也。尤其是像庄子这样的智者,亲自记载自己的言行,自然要择得意者记之;而既然记下了,则必定有深意存焉。后世浅陋如我的读者,能不蠢蠢欲动,妄图参透其中玄机,解开其中奥秘么? 惠子的观点是清楚的:每个主体心里所想之事只有自己知道,他者是不可能知道的。由此,因为自己不是庄子,所以不知道庄子在想什么;因为庄子不是鱼,所以庄子也不可能知道鱼的心情。这样的逻辑是相当明晰的。 在文学理论中,历来有这样的争论:读者究竟能理解作者的意图吗?虽然在读者和作者之间还存在着一个媒介——文本,但是庄子和鱼之间其实也存在着一个媒介——鱼‚出游从容‛的姿态。如果像惠子所认为的那样,庄子不能从鱼的姿态知道鱼的心情,那么在读者和作者的问题上,也一定会得出类似的结论:读者不可能通过文本的媒介去理解作者的意图。如果事实果然如此,那么文学和其他一切艺术还有何意义呢?然而庄子的观点却是支持文学的存在的。既然鱼的‚出游从容‛可以引起他的联想,那么读者一定可以通过文本去揣测作者的意图。
我们的现实生活需要这两种观念的对立共存。如若单有惠子的理论,文学艺术就不能存在;反之,若单有庄子的理论,科学就不能存在。而其实在文学艺术领域中,有时人们也需要一点惠子的清醒;在科学领域中,人们固然要有惠子的理性,然若陷入纯粹的不可知论,进行科学研究的人们将无法交流。最终,正如庄子和惠子同为智者一样,两种观念在任何领域都是不可偏废的。
二、庄子其人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当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鲍鹏山)
当一种美,美得让我们无所适从时,我们就会意识到自身的局限
是的,在一个文化屈从权势的传统中,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是一棵孤独地在深夜看守心灵月亮的树。当我们大都在黑夜里昧昧昏睡时,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两棵在清风夜唳的夜中独自看守月亮的树。
一轮孤月之下一株孤独的树,这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妩媚。
一部《庄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对人类的怜悯!庄子似因无情而坚强,实则因最多情而最虚弱!庄子是人类最脆弱的心灵,最温柔的心灵,最敏感因而也最易受到伤害的心灵……
胡文英这样说庄子:
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这是庄子自己的‚哲学困境‛。此时的庄子,徘徊两间,在内心的矛盾中作困兽之斗。他自己管不住自己,自己被自己纠缠而无计脱身,自己对自己无所适从无可奈何。他有蛇的冷酷犀利,更有鸽子的温柔宽仁。对人世间的种种荒唐与罪恶,他自知不能用书生的秃笔来与之叫阵,只好冷眼相看,但终于耿耿而不能释怀,于是,随着诸侯们的剑锋残忍到极致,他的笔锋也就荒唐到极致;因着世界黑暗到了极致,他的态度也就偏激到极致。天下污浊,不能用庄重正派的语言与之对话,只好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与之周旋。他好像在和这个世界比试谁更无赖,谁更无理,谁更无情,谁更无聊,谁更无所顾忌,谁更无所关爱。谁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而谁更能破罐子破摔。谁更无正义无逻辑无方向无心肝——只是,有谁看不出他满纸荒唐言中的一把辛酸泪呢?对这种充满血泪的怪诞与孤傲,我们怎能不悚然面对,肃然起敬,油然生爱?
三、庄子其言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生命有限,知识无限。以有随无,就如夸父追日,多危险啊,多迷惑啊。 然而,人却自以为有知而逞之,得知而不饶人,那不是更危险吗?
善恶必然分明,老子亦说: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不想祸患加身,就得畏之。 做善事,名声不近身,那就不会被名声所迷惑而损身。 做恶事,刑法不近身,那就不会被刑法枷锁所牵累。 比起外在的善恶,自身显然来得更为重要。
最后,以督为经,修炼心身,足以尽年。督者,道枢也,中庸也。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什么是自然和人为?右师失去了一条腿,无论是生下来就这样的,还是遭受刑罚而致,或是意外受伤而致,都是自然的。而别人看到其外表残缺,这才是人为的,不自然的。所以说,独腿自然,独臂亦自然,只是人以相貌之,而有了人为。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天下就是一个大牢笼,而人不自知。不如让精神灌满寰宇,让灵魂冲脱宇宙。不然在则物质世界中,就算吃得饱饱的,也不过是一团肉泥。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遯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虽然按照庄子所说的,能免于夭折,但却未能免于死。人终有一死,老子死了,庄子亦死了。 所以遇死不如安然接受,不要受过多情感的影响。依循造化的安排,情感不入于心,这就是所谓的‚好死‛了。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我死了,正如我到来。
就如我出生的时候,意味着我将步入死亡。
人生无论如何折腾,不过只是一根长度有限的火柴。 有限,但无穷。
3.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受君王之役,牛亦受庖丁之役。庖丁立于君王与牛之间,稍有不慎,必有像牛一样的下场。
然而庖丁解牛已有数十载,反得其道,视君王如牛,视天下亦如牛,故今演其术以示君。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道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庖丁解牛,不见全牛。就如庖丁不再畏惧君王,君王也忘了庖丁之卑微,这就是庖丁未尝见君王为君王,君王也未尝见庖丁为庖丁。
凝神而后有神遇。庖丁已达‚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之境。
感官知止于至,神通才现得出来。再循自然而有的规律,人世间种种困难、烦忧,皆受庖丁所解。
--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庄子以刀寓身心,生命之所以短暂,皆因以身心来割折外物,外物与身心皆伤而不能久。庖
丁运刀无滞,所以能长久。
欲游刃有余,必先身心逍遥,身心本虚,以虚应物,必无所待。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逍遥游于世间,虽以无所待,亦不可高傲。世间烦恼甚多,宜谨慎行事。老子亦说: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解事后,善刀而藏,韬晦处事,则无人怨。
逍遥游
评论:庄子的自由观反映了中国古代等级制度下追求自由的人们心目中的自由之普遍特性——自由即意味着享受无拘无束的精神快乐。这种自由的实质是在于人的心灵的绝对独立自主。在等级制度下,人们追求这样的自由,是具有反对统治者对被统治者进行思想统治和思想奴役而争取其个人的思想自由的积极意义的。但是,这种自由理想毕竟是基于主观唯心主义,它根本就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得以实现,而且由于其追求个人生活的无拘无束,故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是必然要表现为无视和蔑视一切社会制度及其规范而完全任性地自行其是的无政府主义行为的。我以为这种自由理想本质上是属于个人主义的东西,尽管其具有对抗专制主义思想统治的积极意义,而其于社会正常秩序的维持却是极端有害的。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的自由理想,已然成为我国传统的国民性的一部分,它极不利于我国法治社会的建立。要把我国社会建成一个现代法治社会,在观念上应当吸取西方传统自由观中关于自由是对法律的服从的思想因素——古罗马学者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年)有一句名言:‚我们是法律的奴仆,以便我们可以获得自由。‛他还说:‚它(法律)是确保我们自由的一种束缚,是正义的源泉。国家没有法律,如同人体没有大脑一般。‛西方的法治精神是与这种自由观内在地联系在一起的。中国政治之向来缺乏法治精神,正与国人之向来缺乏这种自由观有密切关系。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反省我国知识分子向来推崇庄子者居多,其骨子里实是欣赏庄子的思想自由精神,而追求自我精神之独往独来,这看起来似乎是追求一种高尚的独立人格,而其实这种人格是与法治精神格格不入的无政府主义人格,在今天无疑是应当予以批判的,而绝非是应当加以提倡的。对于我们知识分子来说,是要继续追求这种所谓的独立人格,还是要追求我国社会向法治社会的转变?对此,我们必须做出理智的选择!
当然,我绝不反对按庄子‚逍遥游‛之本旨去追求‚逍遥游‛,即在‚坐忘‛中去享受‚逍遥游‛的快乐。只是我相信,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是绝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和能够做到像庄子所说的那样‚坐忘‛的!既‚坐‛不住从而也‚忘‛不了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自我标榜‚逍遥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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