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清照作品心解(陈祖美)
一
李清照的一生是饱尝人间甘苦的一生。她生于北宋中叶神宗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这时,社会危机处在萌动、潜伏阶段,表面尚有一层承平的帷幕;文学则仍在鼎盛时期。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原籍今山东济南,她的父亲李格非是北宋“后四学士”之一,有《洛阳名园记》传世;母亲王氏亦擅文藻。李清照18岁出嫁,翁舅赵挺之一度官至尚书右仆射(宰相之一);丈夫赵明诚是著名的金石学家,他们是“夫妇擅朋友之胜”(《古今女史》卷一)的同志。赵明诚著《金石录》,李清照“笔削其间”(张端义《贵耳集)卷上)。收集整理金石书画是他们
的同好:“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这种生活使她很惬意:“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金石录后序》)。这期间,在创作中也不时流露出“造化可能偏有意”、“此花不与群花比”(《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的自豪感。这是李清照青少年时代生活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如有些作品:“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和“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等等,又或隐或显地表达出一种感伤愁闷情绪。那末,这是否像辛弃疾所说的是作者“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呢?不尽如此。如果我们把李清照的生活环境和思想性格联系起来考察,就会看到这种情绪的产生,不是无缘无故的——良好的家庭教养和美满的婚姻,可能使她产生美好的理想,而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束缚,又可能使她的理想幻灭。在理想和幻灭之间,便是苦闷的渊薮。李清照早期的那些情调忧伤的作品,既是排遣上述苦闷的产物,也是封建时代妇女受压抑地位的反映。只不过她对生活特别敏感、对自由幸福的追求特别强烈,一旦求之不得,受到的刺激更大罢了。何况,李清照前期的生活,也不是一帆风顺。她结婚第二年,宋徽宗崇宁元年(公元1102年),父亲李格非被编为元祐党人。凡列入元祐党籍者,或勒令停职,或编管。编管,是宋代的一种惩治官吏的办法。官吏获罪,除名贬谪州郡,编入该地户籍,由地方官吏加以管束。李格非在被编党籍过程中,所受的诖误,何时解除,史载阙失,而李清照以“何况人间父子情”的诗句,哀告赵挺之,就是为了搭救她的父亲。据载此事曾引起时人悲叹。这期间,赵明诚的父亲也屡有升迁黜罢。她与丈夫曾“屏居乡里十年”(《金石录后序》)。可见赵明诚的仕途进退与他父亲的升黜是有关系的。这些方面不能不对李清照的思想、生活有所影响,也会反映到她的作品里。她上诗赵挺之说:“炙手可热心可寒”。无疑,在这一断句里,包含着作者对
于世态炎凉的切身感受。
靖康之变,结束了北宋王朝,也是李清照重大生活变故的开端。此后种种灾难接踵而来。先是他们的十余屋收藏在战乱中化为灰烬。继而丈夫染疾身亡,自己也大病一场,“仅存喘息”。金兵攻陷洪州后,又有大批书画宝器“散为云烟”。不仅如此,又传闻她家受到秘密弹劾,有人诬告他们赐玉器予金人,也就是通敌,这使李清照大为惊恐。更使她“悲恸不已”的则是,在会稽被邻人夜间穴壁盗去卧榻之下的书画砚墨五竹箱。这些珍藏,赵、李看得像生命一样宝贵,如今几乎丧失殆尽。所以她叹息“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从记叙以上罹难经过的《金石录后序》和李清照其他著作(有的真伪尚有争议)以及若干宋朝人的记载看,兵燹乱离、被诬通敌,丧偶、失盗、病痛、再醮、诉讼、离异、系狱等等,这些人生航程中的暗礁、险滩,李清照都没有幸免。假如白居易生在李清照之后,他可能把悲悼李白的诗句“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李白墓》),用以悯叹李易安的“薄命”。联系李清照的这些遭遇读她的《玉楼春》、《武陵春》、《声声慢》等作品,对其中表现的作者的凄怆忧苦心情,才体会更深。否则我们就不能理解<玉楼春)的基调:面对蕴香欲放的红梅,作者却那么“憔悴”,以至“闷损阑干愁不倚”,预感到“未必明朝风不起”。原来在她的经历中,多次遇到过不测风云,她的命运和当时的世祚一样,乱亡相继,不堪禁受。《武陵春》一词集中地表达了作者的平生忧患: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是啊,在李清照的人生舴艋舟上,曾经载过多少忧愁。对于这首词,清代学者俞正燮的理解是:“流寓有故乡之思,其事非闺闱文笔自记者莫能知。”(《癸巳类稿·易安居士事辑》)这是有道理的。没有李清照的身世,就没有李清照的作品,《武陵春》如此,《声声慢》也不例外: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宇了得。
这首词可以看作李清照一生忧患的概括和总结,前人对它的评价不外是:“连下叠字无迹,能手。黑字妙绝。”(《词菁》卷二)等等。这是仅就字面而言。我们说读这首词,仿佛看到一个哀怜无告的老妇人,在暗淡的屋子里,若有所失地寻觅什么东西,又恍恍然地隔窗怅望。她看到南去的雁字、枯萎的黄花,更引起了伤心事:早年思妇的感伤曾使她像“西风”中的黄花般的消瘦,如今国破家亡生离死别的种种折磨,更使得她像堆积满地的黄花一样,憔悴不堪了。窗外的秋雨落在梧桐上,点点滴滴下个不停。这种凄凉的境况叫她怎么禁受得了呢?如此层层递进,写出了作者的“推愁不去还相觅”(《老学庵笔记》卷八)的悲戚心境和恍惚神情。这就是连下十四叠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真正艺术效果。有人说:“'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有此词笔,殆间气也。”(《白雨斋词话》卷七引张正夫语)这只说对了一半,即“黑”字堪称青钱万选,用得到家;一半含有先验论的成分,认为李清照有此文笔是天生的。其实,李清照之所以能够写出这个“黑”字,除了出类拔萃的文笔外,主要地还是她有深切的生活感受。从少妇起,她就常常与丈夫分离,以至46岁上死了丈夫,自己成了嫠妇老妪。三四十年来,她不知孤独地渡过了多少个黄昏和黑夜。她对“黑”字有自己独特的感受。这个字含蓄而准确地表达出作者大半生所受的煎熬。同时,“黑”字还很自然地领出了下面的“愁”字。“怎一个愁字了得”,不仅照应了全篇,也槳括了我国这一中世纪女词人颠沛流离的一生。
总之,李清照的全部作品是她一生哀乐的真实写照。我们决不能因为她的有些作品调子低沉,就说是“浸透了没落颓废的情调”,“起着瓦解,麻痹人心的作用。”也不能说是什么“反现实主义的逆流”等等,文学批评中的这种不经之论,再也要不得了。
二
李清照是一个杰出的女作家,不仅她的作品具有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她的某些思想品格至今仍有光彩。陆游《渭南文集》卷三十五
《夫人孙氏墓志铭》曾记载孙氏十余岁时,李清照欲以其学传之。孙氏回答说:“才藻非女子事也。”可见,“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是南宋时妇女深谙的“女儿经”。李清照不仅敢于藐视这种传统的封建观念,在文艺、学术领域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对于三从四德等封建礼教,她也进行了大胆的挑战。前夫死后三年,她改嫁张汝舟。不料张汝舟是一个“驵侩之下才”(《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也就是掮客、牙商之流的人物。她与这样的人“实难共处”(同上)。我们知道,李清照的前夫赵明诚是封建时代较廉洁的官吏。他们夫妇酷爱金石书画,是靠节俭、甚至典当衣物购置:“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金石录后序》)赵明诚系相门之子,在“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贪赃枉法的封建制度下,他们能这样克俭自守是不容易的。至于李清照更是“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金石录后序》)生活很朴素。具有这种品格的人,与“妄增举数人官”(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八)的张汝舟其人是冰炭不相容的,李清照与此人离异是符合她的性格特点和为人准则的。上述种种思想举动,发生在封建社会的一个上层妇女身上,是罕见的,也是容易招致物议和蒙受攻讦的。比如说她“晚岁颇失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真逐水桃花之不若矣”(《古今女史》卷一)等等。这就从反面告诉我们,李清照虽然是封建统治阶层中的“贵家子弟”,但她的思想行为却不是封建道义所能规范得了的。不仅如此,李清照思想和作品的进步性,更表现在她敢于讥刺时弊和具有忠愤激昂的爱国热忱方面。
绍兴三年(公元u33年)五月,宋高宗赵构派韩肖胄、胡松年使金,李清照写了一首《上枢密韩肖胄诗》,诗中说“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杯土。”在赵构君臣把淮河以北的广大土地割让给金朝,又以大量財帛向金人纳贡,还向金统治者卑称儿臣的时候,作者的这种血洒山河的爱国衷肠,是难能可贵的。在博弈打马时她说:“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
水。”(《打马赋》)这哪里是在进行闺房雅戏,岂不是明白地陈述复国还乡的心愿。还有一首被称为“甚工致,却是词语”(《历朝名媛诗词》卷七)的《春残》诗:“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最长。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也明确地表达了作者以国破家亡为恨的思想。同类作品还有《菩萨蛮》,写的是风物宜人心情好的春天,作者不忘故乡:“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清平乐》下半阕“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则流露出作者对国家前途的担心。《添字丑奴儿》有“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从“愁损北人”,可以看出这时的作者已为国家的命运伤心流泪了。还有《南歌子》中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以及《转调满庭芳》的结句:“如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也都表现了一种深沉的家国之恋。这类词的代表作,是李清照南渡以后怀念京洛旧事的《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关于这首词,刘辰翁《须溪词》卷二谓:“余自辛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刘辰翁是南宋著名词人,他效易安体的《永遇乐》,表达了对南渡后“江南无路”、春事无主的国势的痛惜。刘、李同调,李清照的这首词正是通过元宵夜的今昔对比,流露出她对“中州盛日”的深切怀念。
李清照曾写过一首称颂末路英雄项羽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此外还有大约作于宋高宗赵构建炎二三年(公元1128-1129年)的二首失题断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这些诗所指人事故实都是为人熟知的。《夏日绝句》表达了李
清照对项羽叱咤风云一生的赞叹。在李清照看来,项羽不肯过江苟活自安,对江东父老能以死相谢,他虽然在战场上失败了,但仍不失为英雄。王导是有志于“戳力王室,克复神州”(《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的东晋重臣。刘琨比王导生卒略早一些,是晋朝的著名将领兼诗人。《山东通志·艺文志》记载一则按语:“易安多以文字中人忌……'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讥刺甚众。”俞正燮在《易安居士事辑》中也说:易安“以美秀之才,好论文以中时忌也。”还称这几句诗是“忠愤激发。意悲语明”之辞。这些评语发人深思:李清照讥刺的是些什么人呢?原来在她写这些诗句时,南宋主战派名相李纲一度被罢职.任东京留守的名将宗泽多次上书,力请高宗还都号召抗金收复失地,高宗却置之不理。宗泽忧愤成疾,连呼三声过河而终。代之而执朝政的是一班苟安乞降昏庸低能之辈。这与苟安江南无意收复北方失地,又横阻祖逖等北伐的司马睿东晋王朝,何其相似。处在李清照的时代和地位,对于皇帝及其身边的大臣是不能够直言不讳地加以揭露和批判的。她怀念以死谢江东父老的项羽和力图规复的王导、刘琨,就是对“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屈膝称臣于骄虏,而无愧怍之色”(王夫之《宋论》)的偏安一隅。为保住自己的皇位,甘心将父兄留在金人手中遭受蹂躏的赵构君臣深刻的讥刺。
三
李清照及其作品被称为“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词曲类一》);“易安居士能书、能画,又能词,而尤长于文藻”(《清河书画舫》申集引《才妇录》);“宋以后闺阁之文,此(指《金石录后序》)为观止”(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卷九)。对于李清照的才学,史籍中还有许多记载和论述,也曾流传过一些佳话,如题名元伊世珍《琅嬛记》中记载的赵明诚叹赏《醉花阴》便是一例;此外,《金石录后序》的一段记叙也颇有趣:李清照说自己记性强,每当饭后,坐在书房归来堂,泡上茶,指着图书史料说,某件事记载在某一本书、某一卷、第几页、第几行,以说对与否决胜负,胜了先饮茶。她每当说对了就举杯大笑,以至茶水倾倒在怀里。她能用嬉谑取乐的方式博览群书,是一种才学果腹,智慧
超人的表现。李清照的父亲曾说过“中郎有女堪传业”,话是推崇东汉蔡邕的女儿蔡琰的,实际是称道自己女儿的才学与蔡琰相颉颃。这种称赞并不过分,别人也认为李格非女“其文淋漓曲折,笔墨不减乃翁。”(《绛云楼书目》卷四金石类陈景云注)
上述资料,只能作为评价李清照及其作品的参考。至于她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得靠她的作品——特别是抒情词的创作水平来确立。
词的发展由民间转到文人手中后,在唐末五代是作为“娱宾遣兴”的工具。到北宋中叶,在苏轼的努力下,虽曾扩大了词的内容,但并没有打破“词为艳科”的传统,类似于“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王衍《醉妆词》)之类的“香软”题材,到了北宋末期,周邦彦等人又使它重新抬起了头。李清照虽然不同于一般“偎红倚翠”、“浅斟低唱”的风流文人,她的词没有那种令人腻烦的脂粉气息和华靡语言。但是一代时尚难以尽除,李清照对于词“别是一家”的理论主张,以及在创作实践上恪守“诗庄词媚”的原则,使得她的词的写作局限在自己的眼中泪、意中人、心中事的题材里。她现存的总共四五十首词,大多是泪洒、愁凝,醉态慵慵的描写,“慵”和“憔粹”一类的字眼反复出现:什么“慵自梳头”、“玉阑干慵倚”,还有“憔悴度芳姿”、“憔悴更凋零”等等。“愁”字和“酒”字更是几乎篇篇离不开,她游春赏花愁、饮酒赋诗也愁,白天“没心情”、夜晚“无好梦”,不知有多少春愁、秋悲,写不尽,诉不完。不能否认这种种诉说,在大部分作品中能够唤起读者不同程度的同情;而有些作品也不免流于时俗。比如有一首《庆清朝慢》,虽然词中把“绰约天真”、“妖娆艳态”的牡丹写得很可爱,但作者醉心地描绘的那种不是游春赏花,就是金樽倾倒、日夜宴饮的生活方式,我们是不能肯定和欣赏的。又有一首《瑞鹧鸪》,把一双并蒂连枝的银杏,比作“醉后明皇倚太真”,格调不高。还有的作品表现出一种对于现实无可奈何的感喟:“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鹧鸪天》)值得注意的是,我们不能进而把作者的一些故作消沉,曲折地表达深意的作品误解为是什么随遇而安、“笔意亦欲仙”(《古今女史·诗集》卷二)、得过且过、
及时行乐思想的流露。像《晓梦》诗,其中虽有“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的句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不顾国恨家痛,去追求仙境,而是把那种“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理想中的美好生活,与她在现实中感受到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痛苦生涯相对比,更加深了思念故家乔木的感情。这是一种正话反说的手法,读此类作品,不可率尔得出作者思想消极颓废的结论。总的说来,李清照在词史上的贡献,大大超出了她的局限。
那末,李清照在词史上的主要贡献是什么呢?梁启超曾称杜甫是“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杜甫研究论文集》一辑,梁启超《情圣杜甫》),这是很有见地的。有谁笼统地把李清照说成“写情圣手”,或许有人不以为然。倘若人们细读李清照的一些主要词作,就会感到借用梁启超对杜甫的这一赞语评骘李词,并不过誉。历代词论家对李词的评价,有些也是很高的。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说:“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练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直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说李清照的词自成一家,不在秦观、黄庭坚之下,它的凝练超出吴文英,它的清丽可与周邦彦的《片玉词》比美。这些看法是有根据的。对于李清照何以压倒须眉,李调元没有说。有人认为李清照压倒须眉之处表现在《词论》中,她敢于指点柳永、晏殊、欧阳修、苏轼、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等文坛须眉的长短得失。事实上,她的“词论”虽不乏真知灼见,但由于她目空北宋词坛,对人苛求太甚,反受到“蚍蜉撼树”(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之诋。因此,不能说她在这方面压倒须眉。还有的认为“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菌阁琐谈》)倘若这是说李清照的诗和有的词写得豪迈奔放,可与苏东坡、辛稼轩并列,秦观、柳永不能比的话,是对的。可惜她这类豪放风格的作品太少,词只有一首《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和其他个别语句。她的诗几乎篇篇豪放,但至今只能看到十多首,这也难以压倒须眉。我认为,李清照真正压倒须眉的作品,则是代表她的婉约派本色的词作,尤其是那些描
写思念丈夫的所谓思妇之作。在这方面她是独树一帜,鲜有其俦的。
诚然,我国古典诗词,以思妇、言情为题材的很多,也不乏优秀作品。唐诗中有王昌龄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金昌绪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等等。唐宋词中这类作品就更多了:王建《宫中调笑》里的“杨柳,杨柳,日暮白沙渡口。船头江水茫茫,商人少妇断肠。肠断,肠断,鹧鸪夜飞失伴。”温庭筠《梦江南》中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吕本中的《采桑子·别情》“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此外,林逋、晏殊、柳永、贺铸、周邦彦、曾布妻魏夫人、范成大、姜夔,以及《九张机》的作者和其他一些无名氏,也都有这类佳作传世。但是,综观历代思妇、言情题材的全部作品,其中不少充斥着浮辞艳语,缺乏真情实感。李清照却不是这样。她所描写的伉俪之情,不是轻飘飘的卿卿我我,也不是言不由衷的故作伤感,而是一种有着共同志趣的同志之好和入骨的相思之情。《醉花阴》、《一剪梅》、《凤凰台上忆吹箫》等是她的思妇词的代表作,也是词史上数得上的优秀作品。这些作品的过人之处在于:(1)作为一个封建社会里的大家闺秀,作者能够抹掉自己娇嗔羞怯的面纱,越出“非礼勿思”的雷池,大胆地倾吐自己的感情,这无疑于为作品灌注了新鲜血液、赋予了新的生命;(2)这类作品的主人公思妇,就是作者自己,作者以其富有才华的笔。抒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更是此类作品中绝无仅有的。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形成了男尊女卑,痴心女子负心汉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这类现象,不论是在民歌或是文人创作中,都有普遍的反映。曹植的《七哀诗》“愿为西南风,长逝人君怀。君怀时不开,妾心当何依。”这是比较早期的。到唐宋这类作品更加流行。但多数作者像曹植一样,是有一种君臣不遇或怀才不遇的寄托。纯粹写夫妻情爱的,文人中类似元稹、苏轼对妻子的那种沧海巫山和
“不思量,自难忘”的深情是少有的。他们在嬉笑游冶,眠花卧柳生活中写的大量思妇之作,没有多少可取之处。那些较有思想价值的,由于大多是男性作者的越俎代疱,他们摹拟思妇情态尚可维肖,抒写内心往往不易细致逼真。当然像曹丕的《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一首,对人物的心理描写得那样细膩人微,也是不多见的。作品艺术感染力的强弱,常常取决于作者生活感受的深浅。在封建社会能够得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是天大的幸事,而与称心的伴侣生离死别,又是人生的极大不幸。二者都是李清照的切身经历。封建社会的女子经济不能独立,人身没有自由,她们的一切都寄托在丈夫身上,嫁鸡狗尚且都要相随,不用说像赵明诚那样有品行、有才学的人,李清照怎么能不倾心相爱?我们从她描写夫妻情爱的作品里,可以深切感受到其中凝聚着饱满而真挚的感情,以及女子特有的对爱情细致人微的描述,丰富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手法。例如,《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堪称真切、深情、细腻、独到之作,其结句更耐人寻味:唯有一个女子才能把自己受到离愁的煎熬与风霜之于黄花的摧折联系起来。也只有一个女性作者才能感受到,一个青春少妇不仅她的容貌如黄花般雅洁婉丽,作为一个思妇,她的苦境又与黄花的命运极为相似。这样一来,思妇的形象和黄花的形象也就很自然的融合在一起了。“黄花晚节香”,一个女子对丈夫的爱情,也应该像黄花那样临风傲霜坚贞不屈一一无疑这也是“人似黄花瘦”这一名句中所包含的女性特有的思想感情。
再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如果不是一个十分钟情于丈夫的女子,她怎么会有一会儿蹙頞、一会儿伤心,丢不掉、放不下的感情呢?没有这样的感情,任凭妙笔生华,也难以写出这样质朴而动人的文字。
李清照共写过三首《蝶恋花》,有一首除了其中“柳眼梅腮”常被援引,整首词不大为人注意: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一个换上春装的少妇,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和煦春天里,由于没有亲人陪伴,无心赏花观柳。她把枕头垫高,但高枕也不能解忧,白天斜靠在枕头上,首饰也弄坏了。该睡的时候,不能人睡,深夜一个人剪下灯花把玩。“夜阑犹剪灯花弄”,包含着思妇的多少难言之隐。其实也不用明说,当读者看到一个思妇手里拨弄着灯花,心里就明白了。杜甫《独酌成诗》曰:“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相传人们以灯花为喜事的预兆。思妇手弄灯花是眼巴巴地盼望着亲人临门的大喜事。作者的情思巧妙地寄托在思妇手中的灯花上了。这种思妇的形象及其特有的感情,男性作者是难以捕捉得到的。才思过人的曹植《美女篇》:“盛年处空房,中夜起长叹”中的思妇形象,就其鲜明性和感情的细致人微而言,也不免略逊一筹。
《凤凰台上忆吹箫》是写离愁的: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箫和离歌是传统的辞别曲,作者选用这一词牌本身就是为了抒发她的“离怀别苦”。离怀别苦是我国诗词曲赋的传统题材,这首词一方面受到建安七子中徐干的情诗《室思》之三“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的明显影响,另一方面它又含有比徐诗更加丰富细腻的情愫,这种情愫往往是一个身闭闺闱的女子特有的,没有直接生活感受的作家很难写出这种情深意绵的作品。我们从元代大戏剧家王实甫在《西厢记》里多次运用李词表达崔莺莺的离愁这一点,可以看出李清照的这类作品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之一斑。
负有盛名的清代诗人王士祯,在《花草蒙拾》里把李清照称之为
婉约词派之宗>未必允当,但他以为她的婉约词“难乎为继”却很有见地。本文胪述的,一言以蔽之,也正是李清照独步词史之处。
(来源:《文学评论》1982年第4期)
初登词坛的李清照(李国文)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一剪梅》是李清照的早期作品,当作于1103年(北宋崇宁
二年)的秋天。“花自飘零水自流”这一句,实在是条极不吉祥的预言,像埃及金字塔里那条法老的诅咒,“谁要触动了我,谁就不得好死”那样,其应验之灵之准,使得她的一生,那任由沉浮的际遇,那难以自主的命运,果然脱不开“花自飘零”四字谶语。
李清照崛起于北宋词林,实在是个异数。
她有一篇在中国文学史上最为直言无讳的批评文章,开头处先讲述了一个故事。
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座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阕,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词论》)
这位突兀而来的李八郎凌空出世,满座拜服的精彩表演,其实也是她震惊京师、征服文坛的写照。
当这位小女子由家乡山东济南来到开封的时候,词坛好比那曲江进士宴,无人把她放在眼里。斯其时也,柳永、宋祁、晏殊、欧阳修、苏轼、张子野、晏几道、秦观、黄庭坚……词藻纷出,华章迭起,一阕歌罢,满城传写。凡歌场舞榭,盛会宴集,三瓦两舍,游乐醵聚,啸歌唱赋,非苏即柳,不是“大江东去”,就是“晓风残月”,莺莺燕燕为之一展歌喉,弦索笛管为之喧闹嘈杂,词坛光彩悉为须眉夺去,文学风流尽在男性世界。
这位新人不能不煞费踌躇了,性别歧视是不容置疑的,更主要的,来晚了的她,发现这桌文学的盛宴已没有她的一席之地。文学,有时比政治还势利,比经济还现实,错失时机,淹蹇一生,满腹才情,萤草同腐,完全是有可能的。得先机者,善哄抬者,抢风头者,敢弄潮者,比较不那么要脸的硬充数者,往往倒得到便宜。因此,一旦别人捷足先登,后来者就只有站着看热闹的份儿。况且,在文坛上,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尤其不识相,哪怕连个屁也放不出来了,绝不提溜起裤子,甘心给别人让位的。所以,必如李八郎那般穿云裂石,金声
玉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举点中众人的死穴,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才会被人承认。
李清照本可以打出美女作家的招牌,在文坛那张桌子上,挤进去一张椅子。我揣度她会觉得那很下作,因为她说过的:“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富贵”是物质,在李清照笔下的这个“富贵”,却是百分之百的精神。以色相在文坛讨一口饭吃,那是巴尔扎克所嗤笑的外省小家碧玉才干得出来的肮脏勾当,这位大家闺秀肯定不屑为之的。
尽管有关她的生平记载缺乏细节描写,更无绘声绘色之笔墨,但从她这篇藐视一切、睥睨名家的《词论》推断,可以想象得出她的自信。本小姐不写则罢了,既要写,必定以惊世骇俗之气,不主故常之变,初写黄庭之美,出神入化之境,让开封城大吃一惊。
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飞鸿掠影,石破天惊,“当时文士莫不击节赞赏”(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记》)。
据研究者言,同时代人对于李清照的评述,大都近乎苛刻,对其生平尤多訾议。但从以上宋人评价,可以想象当时的汴梁城里,这位新出炉的诗人肯定是一个最热门、最流行的话题。如曹植《洛神赋》所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样令人感到新鲜,感到好奇。她的端丽形象,恐怕是北宋灭亡前,那末世文坛的最后一抹亮色。
《一剪梅》中,远走之苦,恋念之深,绮丽的离情,委婉的别绪,无可傍依的忧愁,无计排遣的惆怅,字字句句,无不使人共鸣。全词无一字政治,但政治的阴霾笼罩全词。这还不过是她飘零一生的序曲,嗣后,靖康之国灭,南渡之家亡,逃生之艰难,孤奔之无助,更是无穷无尽的与政治扭结在一起的悲剧,甚至直到最后,死在哪年,死在哪里,也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尽管她很不幸,但她留给文学史不多的词,很少的诗,极少的文章,无一不精彩,无一不出色,甚至断简残篇,只言片字,也流露着她的睿智。在中国文学的天空里,李清照堪称是女性文人中最为熠熠发光的星。
一个作家,一个诗人,能给后人留下充分的话语余地,说好也罢,
说坏也罢,能够有话好说,那就不简单,可谓不虚此生。作品问世,不是马上呜呼哀哉,不是转眼烟飞焰灭,而是说上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像李清照这样,才是所谓真正的不朽。
李清照这首很政治化而无任何政治蛛丝马迹的《一剪梅》,长期以来是被看做一首闺情诗,一首思妇词,被人吟哦传诵。在最早的版本上,甚至还有编辑多情加上的题注。“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甚至还有更艳丽的演绎,那块锦帕,也就是李清照手迹的此诗真本,到了元代,还被画家倪云林所收藏云云。如果真是这样罗曼蒂克的话,那倒是适合拍好莱坞爱情电影的上好素材。
其实,这是面对政治迫害的恋恋不舍之歌,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那是很痛苦的诀别。不能抗命的无法逃脱,难以名状的凄凉情绪,无可奈何的强迫分手,心碎郁闷的长远相思,就绝非泛泛的离情别绪所能涵括,而是更深层次的悲恨怨愤。要真是“花自飘零水自流”,花归花,水归水,各走各的路,倒相安无事的。可是,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双打办”也好,“清奸肃党办公室”也好,频频敲开她家的大门,不断关切她何时启程。于是,“远游”的,只能是她。告别汴梁,沿河而下,回到原籍齐州章丘,也就是山东济南,饮她飘零人生的第一杯苦酒。
(摘自《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版)
李清照的精神视野(顾农)
李清照一向被看成是婉约词的代表,其实她并不完全为婉约所限,其人其作要比婉约丰富得多,伟大得多。总起来看,清照大抵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她热爱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好动好胜,敢笑敢哭。在少女时代结束以后,相对平静的学者家庭生活虽然给她带来多年的安定和幸福,而于她其实并不相宜。
李清照是中国古代最知名的女词人,一位文学上的多面手,“古文、诗歌、小词并擅胜场。虽秦(观)、黄(庭坚)辈犹难之,称古今才妇第一,不虚也。”(陈士业《寒夜录》卷下)其实李清照又岂止是“才妇”而已,她人很漂亮时尚,性格开朗神骏,青、中年时代最擅长歌咏爱情的甜蜜和痛苦,丈夫去世后在南宋偏安的小格局里挣扎奋斗,写出大量怀旧感伤之词和深沉昂扬的诗赋,全都脍炙人口。李清照颇有须眉气,能做大事,敢发豪言,水平和气度大大超出一般常见的闺秀型才女。所以有学者来写《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非常值得赞赏——只有“当代视野”才同李清照其人其作合拍。
如果用古代视野看李清照,一定会觉得她毛病很多,例如其人黄昏再嫁很快又打官司离婚,“失节可议”(董易《碧里杂存》卷上),其作品“閭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搢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
无顾藉也。”(王灼《碧鸡漫志》卷二)甚至有人说,“文叔(李格非)不幸有此女,德父(赵明诚)不幸有此妇。其语言文字,诚所谓不祥之具,遗讥千古者欤。”(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十一)在古代视野下,也有人对清照的才华作出某种程度的肯定,虚晃一枪,马上就摇头叹息,连称可惜而去。在当代视野下,对李清照的观照自然也还是会有种种不同。
一位美国妇女学家说过:“在性格方面,这些超常的妇女拥有某些与能力有关的特质,像独立、自信、理性等一贯被定型为男性所特有的特质。但有趣的是,当测量那些女性定型的品质,如温柔、多愁善感时,一般地,她们与别的女性并没有什么差别。总之,这些女性看来具有双性化的性格。”这一席话很说在点子上,李清照不仅具有女性的长处,又“倜傥有丈夫气”(沈曾植《菌阁琐谈》),其突出的表现有下列四个方面:
其一,富于主动性和创造精神,一向敢想敢干,在爱情生活中相当积极,文学创作方面尤多创获。李清照早年有一首《浣溪沙》写道:绣幕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她说是自己主动地创造性地给对方写纸条子(“半笺”),约他在“月移花影”之时再来相会——那时就可以悄悄地畅叙幽怀了。词中最为传神的“眼波”一句,前人评为“矜持得妙……善于言情”(《莲子居词话》卷二)。清照本人自有其深刻的情感体验,所以能写得如此入骨传神。表面的羞涩和被动,隐秘的大胆和主动——这正是所谓东方女性魅力之所在。
这首词大约是李清照少女时代的作品。他后来的丈夫赵明诚曾经在太学读书,而其父李格非则是这里的教官——学生爱上老师的女儿,女儿爱上父亲的学生,原是世界上最容易发生的好事之一,这里的当事人总是有机会直接接触。《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引用了这首词并有所分析,但认为是清照新婚燕尔之时的作品,“因为先结婚后恋爱,清照还有些羞涩、矜持,风情满怀却说不出口,就写情书给郎君,约他花前月下。多旖旎,多浪漫!”已经是夫妇了还要先给对方一个书
面通知才去花前月下,这个办法未免有点“后现代”,恐怕不像那么回事。不错,先结婚后恋爱曾经是一种常态,流芳甚广,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李双双的时代还是如此;但李清照、赵明诚伉俪应当是有过一段婚前恋爱史的,他们结婚相对较晚,也就是“半笺娇恨寄幽怀”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后来他们的关系也特别好。
关于李清照的创造主动精神,《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一书有很多很好的叙述,例如关于她的漱玉词的妙处,书中指出:李清照是一个创造力极强的词人,不主故常,词中有我。“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比黄花瘦”等,皆未经人道,一经道出即成经典话语。即便是古人成句,亦能运化无痕,着手成春。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出自《世说新语》,但用在《念奴娇》中熨帖之极,浑如己出。(第143页)
其二,追求美丽时尚,而且大声疾呼,充满自信,绝不羞羞答答。李清照青年时代曾在元宵之夜用“铺翠冠儿,捻金雪柳”(《永遇乐》)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非凡,同伙伴们一起出去看灯。这种打扮当时是最时尚的,多年后回忆起来仍然落落大方颇为得意。婚后她又有《减字木兰花》写道: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雾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
中唐时期有一首流行的《菩萨蛮》道:“牡丹含露珍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情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挼花打人。”(见《金奁集》)李清照的《减兰》明显地受到这首词的启迪,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非常开朗、活泼,语言和情调都有比较浓厚的民间色彩。
她又有一首抒写别后重聚的《小重山》道: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云。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
分离之日,辜负春光;现在既已归来,要好好过日子了。语极朴实,在欣喜之中淡淡地留有往日的惆怅;如果一味欣喜,便成为旧日词论家所说的“痴肥”,显得没有头脑了。这首词多用口语,写景平淡,决无旖旎风光,纯然家常风味,这样处理颇见艺术匠心,重在人
的相聚这一层意思,不言而自在言外。这首词当是纪实之作,估计写于大观元年(1107),清照、明诚在青州安顿下来之后。非常高兴能过上夫妇团聚的家庭生活,这样一种现在看来极其普通的意思,古代女作家能够坦然直接道出的却不多。
其三,争强好胜,富于竞争精神。这一方面最著名、人们也耳熟能详的例证,自然是《〈金石录〉后序》里提到的她同赵明诚进行记忆力对抗赛并经常获胜一事。李清照精于一种叫“打马”的博戏,也是同样的意思,争先后、赌胜负的游戏是清照乐于从事的。
《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是一本严肃的著作,论及李清照一生的方方面面,颇多新见,对清照理性的一面尤多阐发;同时又是写得很洒脱很好看,绝无学院派那种僵硬的身段和沉闷的笔墨,而其中的措辞大有婉约派的派头。书前陈祖美先生万言长序已对此书作出很高评价,同时对李清照研究提出了若干指导性的意见,与现在常见的敷衍性序言大异其趣。我读此书时头脑为之激活,不禁浮想联翩,心事浩茫,拍案称快,浮一大白。
最后,但仍然很要紧的一点是,李清照有着广阔高远的精神视野,没有被事实上很逼仄的闺中生活弄得胸襟狭隘。一位中国妇女学家说过,中国古代妇女文学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庭院情趣”,李清照虽然生活在庭院之内,但她的精神生活却全不为此所限,例如她有一首记梦述怀的《渔家傲》写道: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并不因为自己诗词有惊人之句而自足,她还有更高的追求,很想进入神仙境界亦即理想的世界,要如同庄子所说的大鹏一样,振翅高飞九万里。这首词不仅“无一毫粉钗气”(黄了翁《蓼园词选》),而且无一毫学究气,充满了自由而昂扬的浪漫主义激情,最足以反映李清照豪放的性格。
李清照一向被看成是婉约词的代表,其实她并不完全为婉约所限,其人其作要比婉约丰富得多,伟大得多。总起来看,清照大抵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她热爱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好动好胜,敢笑敢哭。
在少女时代结束以后,相对平静的学者家庭生活虽然给她带来多年的安定和幸福,而于她其实并不相宜。他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大大高于沉闷的金石学家赵明诚。如果生活在恋爱完全自由的时代,水平超常的李清照也许不会看中她父亲的这位高足吧。
(来源: 中华读书报)
《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刘勇刚著,广陵书社出版
李清照的乱世情(陈祖美)
中国历朝历代,安定团结也好、战乱贫穷也好,美女总不缺,越国西施、西汉王昭君、东汉貂蝉、唐代杨贵妃,前半部中国史,就能凑出个“四大美女”;但若想依样凑出个“四大才女”,却不那么容易,真正能跻身文坛的才女太少了。这里面,南宋李清照显得尤为难得。她文采奇好,在词上的成就早被大众所知。明末学者钱谦益读了李清照写的《金石录后序》之后,忍不住拍案叫绝,可见她文章写得
也不俗。她的婚姻、她在战乱中颠沛流离的生活,更是为文坛留下了说不完的传奇。
边吃零食边赏碑文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明水人。她的父亲李格非官至礼部员外郎,母亲是宰相王珪的长女。李清照还在襁褓之中,母亲便亡故。此时恰好李格非被调为京官,他在汴京(今河南开封)没有宅第,便将尚在哺乳中的女儿留在明水老宅。
丧母离父的李清照是不幸的,然而明水有她声名很高、致仕还乡的祖父,和善可亲的伯父,知书达理的伯母及堂兄李迥,在这个温暖的大家庭里,李清照沐浴着亲人的关爱,生活得无拘无束。10多岁时,她就随家人四处游玩,饱览家乡名胜。齐鲁的壮丽山川,为李清照创作那种格调豪迈多姿的作品提供了最初的素材。
在古代,女子年届15要举行“及笄(音同'机’)之礼”,就是把头发挽起用簪子别住,意味着到了出嫁的年龄。因为父亲李格非已经续娶,在汴京成家立业,李清照便在笄礼之后从明水到了汴京。或许是因为李格非对女婿的遴选举棋不定,又或许李清照的心里话对父亲和继母难以启齿,于是她便填词来表达少女的特有情愫,比如四首《浣溪沙》和《如梦令》。
她的词一出手就产生了轰动效应,朝野文士莫不赞赏有加,而吏部高官赵挺之的三公子赵明诚,则是其中对李清照最为痴迷和狂热的一位。他茶不思饭不想地大做相思梦,以致当时的人就有这样的记载:父亲赵挺之要为赵明诚挑选妻子。赵明诚大白天却睡着了,梦里在读书,醒来后只记得其中3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就告诉了他父亲。赵挺之说:看来你能找个擅于写词的女子呀。“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这不是说你为“词女之夫”吗?
后来,他娶的妻子果然是李清照。
李清照和赵明诚结婚时,已十八九岁。赵明诚好梦得圆,李清照对这个夫婿也很满意。婚后头两年,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李清照时而在词里写“此花不与群花比”,时而又说“自是花中第一流”,
显然过得快乐又自信。
那段时间,李清照填的词并不多,主要是与丈夫一起兴致勃勃地抄写、整理那些稀世典籍。赵明诚当时还在太学当学生,每半个月告假回家一次。每次回来,他都会步行到汴京城内的大相国寺,先典当一些衣物,从中拿出些钱购置碑文,还总不忘记给妻子带回一些她喜欢吃的干鲜果品。两人一面吃着零食,一面赏玩碑文,其乐无穷。只是,这样幸福又温暖的小日子,没有持续太久。
一个人踏上寻夫路
初次考验李清照和赵明诚婚姻的,是政治。
1100年,朝廷内排挤以已故苏轼为首的“元祐党”,李格非号称“苏门后四学士”之一,因而也在被排挤之列,遭罢黜离京。与此同时,朝廷又连下两道诏令,分别是:“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尚书省勘会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阙下”。尽管赵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宗室”,尽管一介女流的李清照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奸党子孙”,但她与赵家的关系却敏感起来。此时赵挺之连升三级,成为丞相,大权在握,李清照写下“何况人间父子情”,希望借夫家的力量援救其父,但赵家却冷眼旁观,自幼刚强自重的李清照选择了回乡。
若不是党争所导致的政治高压和人情凉薄,面对志同道合的如意郎君,李清照是绝对不会主动离开的。前人不能觉察李清照回乡的真正原因,遂附会为赵明诚远游求学等。实则不是赵明诚而是李清照被迫泣别汴京。
随后的几年里,朝廷上依旧党争不断,李清照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被政治所左右。在形势于赵家不利时,赵挺之才有可能想借重亲家声名,将李清照“接”回汴京。1106年,皇帝亲笔写着“元祐奸党”名单的石碑遭雷击,认为上天在为“元祐党”鸣冤,慌忙下诏,解除党人一切之禁,李清照得以彻底解脱,回到汴京的丞相府邸。
1107年,赵挺之在党争中落败,被罢相,5天后去世。遗孀郭氏率领3个儿子、儿媳到青州私宅隐居。在这里,李清照把她和赵明诚的书房命名为“归来堂”,又从陶渊明的“审容膝之易安”一句中,
取“易安”二字为号。生活稳定、心态平衡,闲情逸致也油然而生。赵明诚和李清照在花朝月夕,手牵手、肩并肩尽情游赏,作诗联句……正如李清照自己后来追述的:“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夫妇擅朋友之胜”,是夫妻,更是知己。
在青州隐居了八九个年头之后,赵家可谓时来运转。赵挺之的政敌失势,朝廷恢复了赵挺之被追夺的官职,赵家长子和次子官复原职,三子明诚即将步入仕途。李清照和赵明诚付出极大心血的金石古籍的整理收藏,也成绩斐然。
就是在这个时候,赵明诚在可以、也应该和妻子一同前往的情况下,独自赴任莱州。这对于自认“夫妇擅朋友之胜”的李清照来说,是多么难以承受的情感落差,况且青州家中,婆婆郭氏和复官的两位兄长都已离去,李清照可谓举目无亲,白天形单影只,晚上担惊受怕,深更半夜里剪灯弄花,惟一的慰藉是来自她称为“姊妹”的女伴。一心想找回往日幸福的她,于是前往莱州寻夫。
青州到莱州并不远,但李清照内心苦楚,一路上心事重重。她写下那首打动了无数人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赵明诚无疑也被打动了,他回心转意,将李清照留在身边,两人重操金石旧业。不久,署名赵明诚的《金石录》便完成了。赵明诚的官运愈加亨通,夫妇两人的感情也愈加深厚,赵明诚亲切地称李清照为“细君”。一旦得到什么好古玩,比如白居易写的《楞严经》,赵明诚马上拿回家,夫妇相对展玩,狂喜不已……
将宝物完璧归“赵”
又是一次考验来临,这次改变李清照生活的是战乱。
1126年,来自北方的金人攻陷大宋都城汴京,掳走国君,史称“靖康之变”。国破逢家难。赵明诚的母亲郭氏也在1127年左右卒于
江宁(今江苏南京)。得到噩耗,赵明诚急忙奔丧,李清照独自赶回青州,夜以继日地筛选文物准备南运。不料,青州兵变,赵家旧宅的10余屋书册文物,化为灰烬,李清照只抢出了少量珍品,逃往江宁。
李清照从熊熊兵火的青州逃至江宁时,碰上江匪,周围死的人很多,她却以其大智大勇,保住了蔡襄所书的《赵氏神妙帖》这一稀世之宝,将其完璧归“赵”。赵明诚动情地为此帖写下了这样一段跋语:此帖是我在京师,从一个姓章的人手上买的。家里遇到兵变,宝物几乎丧尽,老妻抱着它逃出来,在镇江又遇上盗匪,此帖还是没被抢走。应该是它神工妙翰,有神灵保佑吧。
李清照到达江宁时,赵明诚已经是当地的知府了。一天夜里,城里发生叛乱,赵明诚却“缒城宵遁”,把自己用绳子系着从城楼上放下来,趁着夜色逃跑。因为这种临阵脱逃的严重失职行为,赵明诚被罢官,和李清照离开江宁。两个月后,当他们抵达池阳(今安徽池州)时,适逢朝廷命赵明诚去浙江为官。匆忙中,赵明诚把家安在池阳,一个人急忙赶去赴任。上路时,李清照乘船相送,一直送到赵明诚必须由水路改走陆路的那一天。举手告别之际,赵明诚命令似地对妻子说:形势危急之时,对我们存下来的那些金石礼乐之器,必须亲自掌管,与这些宝物共存亡,千万不能忘记。说罢,骑马奔驰而去。
李清照在池阳仅仅待了一个多月,就接到丈夫卧病的消息。她又急又怕,日夜兼程去看丈夫。然而到达时,赵明诚已病入膏肓,很快去世。李清照遂成为中年丧偶的“未亡人”。
心口被撒了一把盐
料理完丈夫的丧事后,时局更加紧张,李清照派人将赵明诚遗留下来的部分金石文物先送走,准备投奔在洪州(今江西南昌)的亲戚李擢。不料,洪州失陷,李清照派人运去的书画文物都没了;又有奸人讹诈,想以低价收购其余的文物;金兵也在继续南进,她走投无路,只得投奔小弟李迒(音同“杭”)。
李迒负责编写诏书,跟随御驾行动,李清照乘船在浙东一带紧紧追赶御舟,却处处扑空。正在这时,她又听到传言,说赵明诚在世时,曾以玉壶投献金人,贿赂通敌,还有人秘密弹劾此事。为了替丈夫洗
清罪名,李清照拿着家中古玩,更加着急地追赶御舟。当她好不容易到温州时,朝廷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据说备好了大船,百官都在海上奏事,准备随时逃往福州或泉州。
此前,李清照的婆婆郭氏迁葬泉州,赵明诚的二哥也在泉州做官、安家,聚族而居。泉州成了李清照的首选。至于她最终为何没有去,以往曾考虑到她为御舟行踪所左右,事实上,是李清照流寓两浙,在大病中再嫁匪人。
李清照的再嫁经过是这样的:该当南宋不亡,狂风暴雨吓退了不习海战的金兵,宋朝君臣便放弃了去泉州或福州的想法。君臣驻绍兴,以地名为年号,取“中兴发达”之意,希望有所作为。李迒在皇帝身边受到重视,李清照便没再打算去泉州,而是与弟弟为伴。长期的辗转流徙让她生了一场大病,金石文物也损失大半。谁知,家里小偷光顾,她豁出命去保护的几箱书画砚墨被偷走。失窃后,李清照痛不欲生,病情加重,每日昏昏沉沉,连牛和蚂蚁都分不清楚。她这一病不要紧,可给了坏人空子。这个坏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在安徽池阳认识的老朋友张汝舟。 刚认识时,张汝舟就觊觎赵、李船载车满的贵重文物。此时他看李清照寡居病重,其弟不谙世情,便虚情假意骗婚。婚后3个月,李清照发现张汝舟看重的其实是那些文物古董,便“讼其妄增举数入官”,告发张汝舟用谎报参加科举考试的次数骗取官职。张汝舟随即受到惩处。但依照当时的刑律,妻子告发丈夫需服刑二至三年。亏得赵明诚的姑表兄弟搭救,李清照才在系狱9天后被放出来。她的这次婚姻,也随着牢狱之灾的结束而结束。
李清照与张汝舟离异后,病情虽然有所好转,但由于不少亲朋对此事不理解,她一度处境孤独,也就更加思念已故的前夫赵明诚。作为“夫妇擅朋友之胜”的志同道合者,她对丈夫以毕生心血编撰的《金石录》无比珍重,在其逝世5周年之际,重读此书,挥泪写下了一篇堪称感天地泣鬼神的《金石录后序》。
时间也许可以治愈一切伤痕。在这之后,李清照去了浙江金华,曾写下“释舟楫而见轩窗”,可见心情已然舒畅。然而1135年春夏之交,她又写了一首十分伤感的《武陵春》词。从情理上说,赵明诚逝
世已经6年,最痛苦的时刻早已过去,自己老之将至,不再被儿女私情所左右,那么,她为何又陷于极端悲苦之中呢?
在笔者看来,这很可能与朝廷追究的一件事情有关。大约在李清照写《武陵春》之前一年,皇帝认为赵挺之参与编修的《哲宗实录》“皆是奸党私意”,不能扩散出去,窃窥、私藏都是犯法的,严令赵家缴进此书,虽然赵明诚已死,也点了他的名。这书,如今恰好是李清照在保管。
命运就是这样无情地捉弄着李清照,她本来已愈合的伤口,像是被撒上了一把盐,又加深了难以摆脱的忧愁。她原先打算好外出游玩,此时也无心前往,不久就离开金华,回到了杭州,遂定居于此,直到离开人世!
(陈祖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环球人物 》2012年第24期)
一砚残雨写心愁 李清照词赏析(崔长平)
一砚残雨写心愁 ——李清照词赏析(一)
大凡心性灵慧、情思幽婉、多愁善感之人,难免生活中会有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伤春悲秋之时,而一生命运多舛、孤苦伶仃、寂寞沉郁之人,则更是凄恻悲凉、愁绪萦怀、落落寡欢了。宋代女词人李清照(1084—1155)便以自己的旷世孤寂与无尽悲苦,成为愁绝千古第一人。
绿肥红瘦的春愁 —— 半笺娇恨寄幽怀 黄昏疏雨湿秋千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宋神宗元丰七年二月五日(1084年3月13日)生于齐州章丘(今山东章丘),后举家移居历城(今山东济南)西南之柳絮泉上。济南李清照故居前有漱玉泉,其词集故名曰:《漱玉词》。在历史上,李清照与宋代另一位伟大的词人辛弃疾(济南历城人,字幼安)并称“济南二安”。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宋徽宗时任礼部员外郎。他师承苏轼,出自苏门,也是当时才华横溢、名满天下的著名学者、散文家,善属文,尤工于词章。母亲是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皇榜魁星——状元王拱辰之孙女。王拱辰十九岁那年便以第一名得中进士,是整个宋代最为年轻的状元之一,曾在翰林院供职达十五年之久,也是宋代博学多才、著述等身、声名远播的大文豪、著名诗人。李清照的父辈家学渊源、藏书甚丰、文章传世,母亲出身书香名门、官宦世家,当属大家闺秀、知书善文、温雅贤淑。这种文脉相继的家庭背景和富贵优裕的生活环境,拓展了李清照的阔远视野,陶冶了李清照的灵秀天性,濡染了李清照的自由思想,涵育了李清照的卓越才情,培养了李清照的高雅气质,从而造就了一代词宗的别是一家、不同流俗。
九百多年前,年约五六岁的李清照随父母一起举家南迁,来到宋都汴梁,定居在京城“经衢之西”一座被称为“有竹堂”的清静幽雅之地。对于李清照而言,进京生活也算是“回归故里”,因为外祖父
王拱辰的老家就在开封府咸平县(今河南通许)。从此以后,李清照在富庶繁华、人文荟萃的京城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了近二十年。
垂髫之年的李清照即能熟读唐诗,而且过目成诵、出语成章。她幼承家学、博览群书、早负才名。豆蔻年华便能展卷吟诗、执笔属文。她锦心绣口、才思敏捷;性情婉曲、吐属风流。她通晓音律,深谙声韵,工散文,能书画。早在孩提时代,李清照就学会了抚琴,三尺焦桐、清音绕指。她以王献之的字帖学书,铁画银钩、刚健柔美,尤其写得一手工丽娟秀的小楷。她对唐代李思训与王维的金碧、水墨两大画派推崇备至。李思训的精丽严整,王摩诘的超然空灵,都对李清照的画风和词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闲暇之时,李清照也常常饶有兴致,研朱挥毫,作几幅山水田舍、翎毛花卉。父亲李格非曾对母亲感叹道:“我的清儿若是个须眉男子,采芹入泮,怕不象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李清照的幼年时代是在泉城历下度过的。这座“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千年历史名城既具有丰厚的人文底蕴与内涵,也具有幽美的自然风光与韵致。秀峰叠嶂的千佛山和碧波荡漾的大明湖浸润了李清照灵动而飘逸的性情;流贯华夏的儒家文化和一枝独秀的齐鲁风情积淀了李清照广博而沉厚的学识。李清照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是在七朝古都京城汴梁度过的。这座具有近三千年历史的锦绣都市,曾一度连贯东西、交通南北,可谓钟灵毓秀、物华天宝;含英咀华、人杰地灵。气势宏丽、金碧辉煌的天阙皇城,培育了李清照雍容而华贵的气韵;美轮美奂、巧夺天工的池阁园囿,熏染了李清照曼妙而绮丽的遐思;车水马龙、商贾云集的梦华之都,开启了李清照宏阔而独特的眼界;世事清明、兼容并包的大国风范,启迪了李清照疏放而不羁的思想。
当然,由于封建礼教的约束与禁锢,作为名门闺秀的李清照尽管不能像男人那样无所顾忌地出入于市井街坊、勾栏瓦肆,去接触五光十色、错综复杂的社会,但她毕竟身处昌明而开放的京都,不像一般的小家碧玉那样常年幽闭于深闺。那时,她能够和亲朋好友一起走出深宅大院,到东京街头观灯赏景、游园品茗,也能够结伴去郊野寻芳揽胜、踏雪寻梅。她不仅有“海燕未来人斗草”、“倚楼无语理瑶
琴”、“共赏金尊沉绿蚁”、“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这样天真烂漫、宁谧闲适、恬静优雅的闺阁情趣,而且还有“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这样的荡舟游湖、亲历自然、流连山水之间的户外生活。而她在抒发爱情上“毫无顾藉”,则完全得益于有宋一代的开明风气和她自己的率真性情。
及笄之年的李清照如花似玉、娇媚可人,而且浑身上下散溢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温婉柔情和甜美风韵。从她的《浣溪沙》一词中,我们就可以描绘出这位清丽而灵秀的古典美女: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首不足五十字的小令,一方面描摹出了天生丽质的女儿容貌与情态,另一方面也展示了天真无邪的性情与细腻蕴藉的思想情感。“绣面芙蓉”用来形容少女的花容月貌。鲜嫩如莲、含露绽放的面庞,令人不禁联想到凌波仙子的含情脉脉、清纯如水、沉鱼落雁。“斜飞宝鸭”则说明少女精心修饰、光彩照人,自己在菱花镜前用宝石镶嵌的飞鸭状头饰斜插云鬓。“绣面芙蓉一笑开”不仅明喻面容姣美、笑靥如花,而且也暗示着掩藏在心底的爱情花蕾也即将应时而发、临风吐蕊了。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位粉妆玉砌、梅妆初试、情思萌动的青春少女形象,一颦一笑、动静相宜、呼之欲出。“眼波才动被人猜”可谓是神来之笔,把少女的美目流盼、秋波荡漾、含羞露怯、欲遮又掩之神情刻画得淋漓尽致。接下来笔锋陡转,“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两句,顿而转向心理描写:幽居深闺、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春心芬芳、情思流丽、韵致无限,然而不知人在何处,满腔情愫无以寄托,希冀与愁苦同在,思念与怨恨相杂。愁闷无绪之时,漫展素笺,轻握彤管,写下几行芬香锦字,把自己的相思、幽怨、自怜、娇恨与柔情诉诸笔端,遥寄魂牵梦绕的意中人。结句“月移花影约重来”则是一幅月光隐然、花影绰约的朦胧画面,一如水墨晕染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意境,她在企盼中设想了一个温馨迷人的场景:花前月下,相依相伴,耳鬓厮磨,情话绵绵……显而易见,
李清照笔下的自我,对生活怀有瑰丽的畅想,对爱情怀有强烈的渴盼与真挚的追求。
李清照的闺阁年华也是饶有情趣、丰富多彩的。她有过纯洁而青涩的记忆,在《点绛唇》一词中流露出了自己的可爱、好奇、矜持和难以抑制的爱恋情结: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吟罢此词,一个秋千摆荡、罗衣轻飏、露浥春花、燕剪东风的画面顿时浮现在我们眼前,而词人妙笔一转,别出心裁地截取了“蹴罢秋千”的情景:从秋千上下来,纤纤玉手有些酸麻,香腮粉面渗出汗珠,身上也是汗津津的,几欲湿透绿罗裙,就如花枝上霑露的花朵一般细嫩柔美。就在此时,乍见客人步入中庭,她登时惊慌失措,来不及整理裙装,急忙相避。“袜刬”,是说忙乱中顾不上穿鞋子,只穿着袜子便折身而走。“金钗溜”则是说惊诧惶遽之时,金钗滑落、秀发披散、娇羞满面,好一似惊鸿一瞥、飘然离去。“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结拍以极其精湛的笔墨描写了这位少女欲见怕见、想见羞见的矛盾心态,心理刻画细致微妙、入木三分,初恋的急切与惶然跃然纸上、栩栩如生,令人既怜爱有加,又忍俊不禁。这首词风格简洁明快,虽着墨不多,却描画出一个天真无暇、情感细腻而错杂且带有几分娇羞和矜持的少女形象。
李清照的一阕《如梦令》,则从另一个侧面记述了她野外赏游的忘情与欢愉,表现了词人早年生活的无限情趣和美好心境: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开怀畅饮,沉醉晚回。暮色依稀,轻舟荡水。一路藕花相映,一路欢歌笑语。湖光山色,陶醉其间;不辨归途,径入花丛。急欲摇橹回转,蓦然间,惊起停栖在沙洲上的鸥鹭。
卒读之余,不禁击节叹赏。词人用白描直叙的手法,不加一丝一毫的斧凿与修饰,方寸尺幅,却彰显了美酒、美景、美情、美意与美人,自然流畅地给我们回忆了一段清新别致,又萦怀难遣的往事。
而她的《小重山》则侧重地渲染了词人珍爱明媚春光、眷恋美好
人生的心情以及她宁静平和、舒适闲雅的生活: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花影压重门。疏帘舖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恰值孟春时节,熏风徐至,芳草萋萋,江梅破暖。梅蕊乍吐,惊艳枝梢;新鲜可爱,逗人凝眸。晓梦初醒,窗间分茶;碾玉成尘,茶水蕴碧。人在帘内,春留瓯中。夜幕降临,花香绕眉;深深庭院,月影徘徊。春日黄昏,如此绝美;梅影写窗,竹声敲户。痛惜囊日,多负佳景;两年三度,错过立春。而今归来,再莫虚掷。
在宋代,人们常把茶叶制成茶饼,饮用时须用茶碾磨成细末,然后再行煮饮。“碧云笼碾”讲的就是碾茶,而“碧云”二字,当指茶色。“笼”即为“茶笼”,乃贮茶之具。“一瓯春”,意即一瓯春茶。噫吁戏,春草江梅、空庭花影、疏帘淡月,此三者乃赏心之景,而坐拥花香、碾茶为尘、小瓯品茗则是雅致之事了。这个深具诗情画意的春天啊,不知道给词人留下几多快意与眷念!
李清照的美丽、才情和心志是出类拔萃、绝无仅有的,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她的《渔家傲》一词中窥见一斑: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李清照在她的词作中,多次以梅花为主题或者言及梅花而抒发情感、咏物明志。这既反映了她的人生理念、处世态度与审美情趣,同时也展示了她卓尔不凡的个性追求、纤尘不染的内心世界、孤高绝俗的精神寄托和无与伦比的孤独寂寞。如她的《满庭芳》:“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清平乐》:“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浣溪沙》:“髻子伤春懒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等等,皆是如此。而在这首《渔家傲》中,她用“此花不与群花比”一句来自拟,更进一步说明了她性格上的特立独
行、超凡绝伦。雪里梅花,因孤孑不偶而显得曲高和寡,因风流别致而显得形只影单,因生性冷傲而显得孤独寂寞。这,其实就是李清照内心情感的真实写照。“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绿蚁”,指的是新酿的酒,未滤清时,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绿,细如蚁,故而代指酒。当是时,帘外晴雪一痕、月影迷离;窗前寒梅半开、冰清玉洁。围炉煮酒、绿蚁沉浮;金尊浅斟、与梅对酌;形影相顾、情何以堪。在这首词中,李清照以若隐若现、极尽婉曲之笔触,抒发了内心深处的孤苦与寂寞。
怀春时节的李清照,对爱情的渴慕既有大胆流露、无拘无束的一面,更有忧怯隐约、含蓄婉转的一面。她在两首《浣溪沙》和一首《如梦令》之中,使用看似无意为之、轻描淡写的笔调,掩藏了她的钟情、惜情与恋情,也掩藏了她的急切、犹豫和无奈。如《浣溪沙》: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山枕隐花钿,凝妆人初醒。浓睡方过,熏香已残。时值寒食,艳阳融融。东风煦暖,春光烂漫。海燕不知何时归,女伴嬉戏玩斗草。江梅飘零,柳絮漫飞。黄昏时分,雨湿秋千。“山枕”是形容枕状如山;“花钿”则是女性额头或眉间粘贴的花饰,始于南朝,亦谓之梅花妆,而唐代多蔽于发间。“沉水”是一种熏香的名称,亦称为沉香。“斗草”为古代流行的一种用花草赌赛胜负的游戏。
古人云:春到寒食一半休。春光,渐行老去;春事,即将阑珊;春闺,依旧寂寞;春情,格外撩乱。澹荡春光和几缕残烟,触发了潜藏的幽幽春思。惜春之人,岂不惜情?南方的海燕,迟迟未归;女伴的嬉笑,十分欢畅。“燕子不归春事晚”,“绿杨深处秋千挂”。日暮时分的一场细雨,打湿了心爱的秋千。者次第,即便泥融沙暖、云淡风轻,词人还有何种心思去荡秋千呢?
“黄昏疏雨湿秋千”,好一幅静物素描,好一个无我之境!黄昏疏雨,是细细的;院中秋千,是静静的;深闺春愁,是淡淡的。
在另一首《浣溪沙》中,李清照以春为景,以琴为心,以风为忧,以雨为愁,以花为人,似有若无地点染了自己的春心与春愁,并把心
底的一段相思画成了画、谱成了曲、织成了锦、绣成了花:小院闲窗春己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掩卷遐思,细心涵咏:小院闲窗,空闺春幽;重帘未卷,暗影沉沉。情思涌动,何以排解;春心无语,唯付瑶琴。远岫出云,暮色催逼;风雨浸淫,轻阴漠漠。雨打梨花,欲谢难禁;飘零无绪,深闭重门。
读罢此词,我仿佛听到耳畔有人低声相问:惜春之人在深闺,惜花之人何处有?
李清照还有一首妇孺皆知、备受历代诗人词家所推崇的《如梦令》,更是尺幅之间,穷尽丹青之妙。春风词笔,写尽了为花而忧愁、为花而悲喜、为花而醒醉的惜春思人情绪: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六句小令,曲折有致;移步换景,层层递进。当此芳春,林花如绣;胭红脂白,千娇百媚。不料一夜风狂雨横,霎时搅乱了少女平静的心绪。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无由排遣,只得独自把盏消愁。沉睡方醒之际,晨光初染。她急忙探问卷帘人,雨后海棠如何?人答:海棠依旧。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丝悲凉浮于胸间。欺花风雨之后的海棠还能依旧么?你难道没看见绿叶已多、红花渐少吗?
正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一般的悲苦与哀叹,从李清照的笔下缓缓渗出,轻轻地洇透了一纸相思。“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正如周汝昌先生所言:“风雨葬花,如葬美人,如葬芳春,凡一切美的事物年华,都在此一痛惜情怀之内。倘不如此,又何以识得古代闺秀文学家李易安?又何以识得中华民族的诗词文学乎?”
一砚残雨写心愁 ——李清照词赏析(二)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芳龄二九的李清照结束了待字
闺中的青春岁月,与时年二十一岁的太学生赵明诚(字德父,德甫)喜结连理。赵李两家均属当时的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家严赵挺之时为礼部侍郎,宋徽宗崇宁年间官至宰相。在常人看来,赵李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可谓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据传,身在闺中的李清照外美如花、内秀似竹,聪颖过人、文采斐然,并以其辞章的清丽婉约、严整工巧而名满京城,致使赵明诚倾慕不已、日思夜念。《琅嬛记》有载:“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惟记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女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据考证,《琅嬛记》乃一伪书,但我们不妨姑且听之、姑妄信之。赵明诚早就心仪李清照,旷世才女、艳压群芳、必欲娶之,由此略见一斑。两家父亲同朝为官,兼有同乡之谊和久负文坛盛名,况明诚、易安二人又是文人雅士、郎才女貌,结为伉俪也算是天造地设、各得其所了。
当时还在太学勤奋攻读的赵明诚,既是一位谦谦君子、饱学之士,也是一位风度翩翩、仪态儒雅的豪门公子。他在研读经史之余,酷好书画,尤其擅长金石鉴赏,对于书帖、字画、彝鼎、碑刻等等钟爱有加,每每刻意搜求。夫妇二人伉俪相得、琴瑟和鸣;志趣相投、两情相悦,时常琴棋书画相娱,诗词歌赋唱和,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都对金石研究如痴如醉。明代江之淮在《古今女史》卷一中有云:“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来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绝唱。”
新婚之初,赵明诚尚在太学习读,并无俸禄。虽然赵李两家都是家境富裕、衣食无忧,但为了搜求名人字画、一代奇器,他们毅然“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每逢农历初一和十五,他们都要到大相国寺去,在京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商业中心寻访搜罗金石书画。他们曾发下宏誓:“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如遇珍稀难得的古籍文物,他们都会倾囊相购,即便当时囊中羞涩,夫妻宁可质衣典当,也要携宝而归。宋徽宗崇宁
年间,有人拿着徐熙的《牡丹图》欲索价二十万钱。他们一时无法筹措,不得已终而作罢。由于无缘拥有、错失良机,夫妇二人扼腕痛惜,相对惋怅数日。如若购得珍宝,返回家中,夫妻便在他们的书斋“归来堂”中灯下对坐,反复展玩咀嚼、摩玩舒卷、指摘疵病,沉浸于无限温馨的欢愉之中。闲暇之时,二人赏花品茗、赋诗填词、倾心交谈。在这段时日里,夫妻之间情意相投、如胶似漆,共享鱼水之欢、天伦之乐。
美满的婚姻、甜蜜的生活、共同的喜好与浪漫的情怀也同样在李清照的词中显露无遗。如《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从沿街走巷的卖花人那里,丫鬟买来一枝含苞欲放的鲜花。鲜嫩的花苞上,仿佛还带着嫣红的朝霞和晶莹的露珠。那晶灿的玉露啊,恍如腮边的清泪一样,轻匀地飘洒在朱颜粉面上。怕郎猜疑新娘不如鲜花更娇美,就把花儿斜簪在鬓发上,非要让他比比看:到底是花美还是人美。
李清照的这首《减字木兰花》,并非单单表露了新婚时日的儿女之情、闺房之乐,倒是更多地体现了夫妻之间的竟日厮守、谐和融洽、相依相恋、心心相印的婚姻生活,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他们当时所处的社会生活环境依旧平和而稳定。那时,宋金两国的民族矛盾尽管已是山雨欲来、一触即发,但还没有达到兵戈相见、存亡相较的完全激化程度,大宋国内虽然也是风雨飘摇、危机四伏,但表面看去还是一派国泰民安、政通人和、歌舞升平的景象。因而,生活的谐美富足与精神的轻逸畅快,也给李清照的词作平添了几分清新鲜活的秾丽气息。这首词肆意落笔、轻巧尖新、姿态绚丽;乐而不淫、娇而不艳、轻而不俗。通篇看来,既不婉约,更不豪放,而是轻灵,这种风格在整个易安词作中并不多见。不过,在她的《丑奴儿》一词中,也能感知这一特点来: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向晚轻雨,暑热之气为之顿消。一支筝曲才罢,又在菱花镜前轻施淡妆。粉红而透明的晚装啊,薄如蝉翼,更加衬托出冰清玉洁的娇体,酥胸半露,皓腕凝脂,体香芬芳,眉目传情。笑着对那人说道:今晚的枕簟一定很凉爽。
“笙簧”,原指笙与笙的簧片,这里特指秦筝。“绛绡”,指的是粉红色的薄纱。“雪腻酥香”,说的是肌肤像雪一样晶莹洁白,像脂膏一样温润滑腻,像奶酥一样松软润泽。“檀郎”,出自成语“檀郎谢女”。檀郎,指的是晋代潘岳(潘安,小名檀奴),其人姿仪美好,人云“貌若潘安”;谢女,指的是晋代才女谢道韫,聪敏超群,有咏絮之才。后人常用“檀郎谢女”代指才貌双全的夫妇或情侣,而“檀郎”一词则更多地代指了丈夫或情人。“纱橱”,无确切考证,多倾向于笼罩于床上的帏幛或隔开厅堂的纱屏。李清照的《醉花阴》也有“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之句。“枕簟”,指的是枕头和竹席。
李清照的这首词,与她的《减字木兰花》一样,是特定时期、特定环境、特定心情之下的作品,既不能说含蓄蕴藉,也不能说淫艳轻薄,倒是初为人妇的风情万种、娇态可人、风韵卓然之体现,是易安词中一道明丽而清奇的风景。如果缺少这样的词作,就无法全面展示李清照的个性魅力,也无从解读她的“婉约中偶有豪放,蕴藉中时有直白,奇瑰中间有俗俚,沉郁中亦有轻巧”之别样词风。
宋徽宗崇宁四年(1105年)十月,赵明诚授鸿胪少卿。在婚后两情绸缪、惟愿相守的岁月里,赵明诚一直不断地潜心于研究考证、致力于搜罗整理、热衷于访古探幽,时常与友人一起离京负笈远游。深深庭院、冷清空闺、漫漫长夜、寂寞心绪、单调生活,只留下李清照独对一蕊灯花、一窗竹影、一庭桐雨、一盏寥落、一砚闲愁……
基于这种生活背景和孤寂情绪,李清照给我们留下了不少闺怨词,含蓄委婉地倾诉了她的牵念、她的依恋、她的情怀、她的忧心、她的不解和幽怨。如:《浣溪沙》:髻子伤春懒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玉鸭薰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辟寒无?
晚风叩簾栊,残梅落空庭,月影独徘徊。一番伤春情绪,又一番怀远思人,已经没有多少兴致去梳洗打扮、涂脂抹粉。梅凋零,月疏淡,人孤独。瑞脑香在宝鸭薰炉里业已燃尽而消歇了,精致华美的流苏,掩映着绣有樱桃花的方顶小帐。妆台上的犀梳真的能辟寒么,为什么周身依然感到寒冷?
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赵明诚离家远行、经久未归,独守空帏的李清照哪里还有心思去对镜梳妆、敷粉画眉?深沉庭院,格外空寂;晚凉袭人,梅意落寞。举目望月,云飘影寒。此时此刻,真难说清楚是望月思人的情切意绵、柔肠百转,还是想起月宫嫦娥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在庭院伫立良久,心中的愁绪依旧无法排解,她转身回到闺房,而呈现在眼前的,更是凄清伤情的场景:炉香消尽,烟残灰冷;朱樱斗帐,空垂流苏。本该是夫妻相拥而卧、卿卿我我、欢爱缠绵的时候,而今却是空闺独守、人在天涯。春寒料峭,人冷心冷。谁说犀牛角制成的梳子能辟寒呢?为什么自己没有感到丝毫的温暖?
“通犀”,即通天犀,是一种名贵的犀牛角,远方列为贡品。据《开元天宝遗事》卷上说,开元二年冬至日,交趾国进贡犀牛角一只,色黄似金,置于殿中,有暖气袭人,名曰辟寒犀。此处应指一种首饰,当是犀梳或犀簪之类,尤以犀梳为近。
在这首词中,李清照用晚风落梅、淡云疏月、熏炉瑞脑、朱樱斗帐、解寒通犀这些物化环境,巧妙地融入了她的所感所思,那就是:懒、伤、寒。上下片动静交替、情景交融、互为掩映,写景抒情相得益彰。结句“通犀还解辟寒无”,以设问结穴,极尽含蓄婉转之巧,不言心冷,而问辟寒;伤而不悲,怨而不怒,体现了中国古典美学“温柔敦厚”的理念,同时也表现出了这位受过良好教养的名门闺秀的独特个性。结句如神龙掉尾,照应起拍,以求前呼后应、上下贯通之效。词人因梳头而联想到犀梳,因犀梳而联想到辟寒。所谓“辟寒”,当指消除心境之凄冷孤寂。词人由于在晚风庭院中伫立良久,回到室内又见香残帏空,不免感到身心寒怯。此句,还反映了她对夫妻爱情生活的渴求:身体,需要温暖;精神,需要慰藉。
在婚后的五、六年时间里,夫妻二人一直平静而安稳地生活在京
都汴梁。他们之间爱意融融、情谊甚笃,尽管夫唱妇随、聚多离少,但赵明诚的不时外出还是牵惹了她敏感的愁思,触动了她莫名的孤独,引发了她轻淡的幽怨,勾起了她伤感的回味。在这个时期的词作中,她用西风、征鸿、疏钟、蛩声、梧桐、梅萼、秦楼、阑干、金樽、灯花、玉簟等物化的意象,将自己的相思、苦闷、孤寂、幽怨穿连成了一串串玲珑剔透、斑斓多彩的珠子。如她的《点绛唇》: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栏干,衹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人在深闺,寂寞难耐。正是柔肠百结之时,又怎能容得下千万缕愁思呢?无情风雨吹落似锦繁花,芳春渐行渐远。倚栏望远,难觅春和景明、草长莺飞,又何来诗情画意、激情盎然?春已去,人未归,那连天的芳草啊,何一似“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柔情似水、纯净如莲的李清照,此时此刻,尽管身处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富贵生活,但她缺少夫婿的终日疼爱,缺少膝下承欢,缺少情感的慰抚和精神的充实。她的心在赵明诚身上,她的爱在赵明诚手中,她的思念无时不刻地围绕着身在异乡的赵明诚。此情,何许深;此意,何许重;此爱,何许浓啊!凄凄风雨,摇落了花,摇碎了春,摇醒了愁,也浸湿了词人的心。窗外的风雨,荡涤了娇嫩的春色,而岁月的风雨呢,是不是洗尽了一抹铅华、消褪了几多红颜?人生,到底会有多少美好的时光,能经得起这样的守望和消磨!
在她的另一首《浣溪沙》中,李清照用殷红的思念和清冷的寂寞为自己酿了一杯苦涩的酒。在愁绪里反复炙烤的她,能否灌醉自己的相思,抑或浇灭炽烈如燃的离情别恨呢?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己应晚来风。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不要在深深的酒杯里斟满琥珀色的浓酒,人未醉,却早已意蚀魂消。晚风里的钟声,稀稀疏疏、断断续续,更令人感到寒意倏至、乱耳惊心。香消梦醒之时,钗小鬟松。眼前,只有荧荧红烛,空照深闺。
脉脉愁情,无以排解;借酒浇愁,杯深酒腻,而酒未到,人先醉。
风送晚钟时分,也该是人团聚、鸟归巢的时候吧,然则离人千里、音讯稀少,只有相思之人默默独酌。严妆未卸,抱醉而眠;梦醒之时,孤枕寒衾、香尽炉冷。发间的金钗太小,已经簪不住松垂的髻鬟了。这醉不成、梦不成的夜晚,怎能不让人辗转反侧、愁绪萦怀啊。而眼前,只有一苗烛花与人默然相对。于无声处,替人垂泪到天明。这种凄清,这种怅然,这种孤苦,这种无奈,的确令人难以释怀、黯然神伤!
“琥珀”,乃松柏树脂的化石,红者为琥珀,黄而透明的称蜡珀。这里代指琥珀色的酒。“瑞脑”,一种名贵的熏香,据传产于交趾国,形似蝉蚕。“辟寒金”,王嘉《拾遗记》有载:三国时昆明国进贡一种鸟,吐金屑如粟。宫人争相用金屑装饰钗佩。此鸟畏寒霜,魏帝专设一温室,曰:辟寒台。此鸟所吐之金即名辟寒金。
这首闺情词,主要抒发一种为情所困的怀人情绪,侧重深婉含蓄的心理刻画,把愁思盘纾心曲,郁结未伸,日间求醉而沉醉未成,夜间求梦而梦魂断的矛盾纠结描写得深尽无比。词人使用“琥珀浓”、“疏钟”、“瑞脑香”、“辟寒金”、“烛花红”之类的富丽意象与“意先融”、“晚来风”、“梦魂断”、“髻鬟松”之类的平白俗俚两相映衬、心神俱现,极富艺术感染力。尤其是词中的“深”、“浓”、“疏”“小”、“松”、“空”这些字眼,看似信手拈来、平淡无奇,实则给人以深切感思。“深”,可言深幽;“浓”可拟愁绪;“疏”可喻清冷;“小”可状无奈;“松”可表慵懒;“空”可谓怅然。通篇观之,这首词雅丽含蓄、婉曲工致、词语精炼、寄情深微。
李清照的词语既有清润奇巧、宏丽雅致之气象,亦有流转轻盈、平白如话之功力。她可以使用街语巷谈、乡声渔韵不著痕迹、行云流水一般地抒情表意,即便是凄然伤怀的闺情词也不例外。如她在这个时期所制的《行香子》和《怨王孙》即为一证:
《行香子》: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
《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砧声”,在古代,缝制衣物用的料子如罗纫、缟练等大多为生料,为了使之柔软、熨贴、舒适,需要在石制的砧子上予以捶捣,而捶捣的主要工具为木制的杵。妇女们常常利用秋夜捣练,以备缝制冬衣之需。故而,在古诗词里,“暮砧”、“寒砧”、“清砧”、“杵声”、“砧声“、“捣衣”、“捣练”等等即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情感意象符号,它们既可以用来寄托离人羁旅的思乡之愁,也可以表达春闱女子的怀远思人之情。
李清照的这两首词,用语简约浅近、朴素直白,甚而可以说是兴致所至,毫不掩饰,直截了当,但仍不乏恬然平和、细柔绵长之特点,因而依然富有直抒胸臆、情真意切、语短情长的艺术魅力。《行香子》一词中的上片歇拍,一个“渐”字,便给人一种寒意渐浓、催逼急切、万般无奈、令人凄惘的感觉,而三个“一番”,更让人感到风来雨去、迭次相加;阴晴陡变、清冷交织。这,怎能不令独处之人倍感凄清、心寒意冷呢?而结句的一个“闻”字,则依次牵扯出“砧声”、“蛩声”、“漏声”这三种别是一番滋味的声音。夜阑更深、声响徐来;由远及近,绕耳萦怀;煎心熬神、挥之不去。“砧声”,表露了怀人之情,“蛩声”,体现了幽寂之境,“漏声”,则侧重渲染了永夜难消、孤枕难眠的清静凄冷之感。尽管从格律的角度上讲,词中的“渐”和“闻”二字皆为领词,但在词意上丝毫没有折变的突兀感,它们与后面的词意浑然一体、了然无痕,这充分体现了李清照在制词方面的匠心独运、娴熟高超。在《怨王孙》一词中,结拍“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两句,不言词人恋恋不舍,不忍离去,而说停歇在沙渚上的鸥鹭不愿游人早早离去,以免自己孤独无伴。似乎鸥鹭与人之间也产生了一种依恋难舍的缱绻别情,它们因游人的离去而怨恨不已,甚至不再回头给离去的游人送别。吟读至此,我们不能不说此词意蕴含蓄、余韵悠长了。但是,如果单从游湖赏景、亲近山水、恋秋怜香、惜别鸥鹭的层面上去欣赏的话,未免失之浅表。试想:幽居深
闺的李清照,不能与亲爱的夫君相依相守、双宿双飞,终日思念不止、愁绪满怀、泪染双腮。郁郁寡欢之时,只得寄情于山水,独自消磨青春时光。即便置身于山光水色之间,而映入眼帘的也只不过是秋暮波渺、红消翠减、莲成叶老、露洗花草……秋意阑珊、花褪残红、露重草白,人呢,是不是也同样地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当她说出:“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的时候,不是黯然神伤,也该是哽咽叹息了。山水有人来亲近,有谁亲近赏游人?眠沙鸥鹭恨早归,怀远之人恨归迟啊!
在这一时期,最能诠释李清照婉约蕴藉、纤柔工丽之词风的,莫过于她名作之一的《一剪梅》。在这首词中,她以委婉细腻的笔触倾诉了对赵明诚绵绵不绝的思念之情,用看似平淡无奇的词语,却表现出了新颖秀逸的格调和俊雅灵妙的境界。我们还能从字里行间看出,李清照把《一剪梅》的“曲调简洁、节奏平舒、叠字叠韵、往复低回、音缓韵长”的特点发挥到了极致。
《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词,无论是时间、空间还是物象的选择,都能渲染一种离情别绪的氛围,衬托一种孤寂凄凉的心境,从而达到了触景生情、融情入景;两相烘托、互为映衬的目的。从时间上看,“红藕香残玉簟秋”,“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四句,就已经点出了香残秋日、雁鸣秋云、月明秋夜、花落秋水。从空间上看,深闺(玉簟)、湖上(兰舟)、云中(雁字)、西楼(明月)、词人(眉头、心头)依次迭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直至眉间心上,形成了一个收放自如、开合循环、跨越颇大的空间维度。从物象的选择上看,可谓具体而明晰,意绵而凄迷:红藕香残、玉簟生凉、兰舟独上、云中雁字、月满西楼、落花逐水、眉间心头。
萧索的秋日,闺门清冷,就连床上的玉簟也显得寒气袭人。此时此刻,她多么需要温情,多么需要夫君的关爱与呵护啊。愁闷难解之时,还是让秀美明澈的山水来荡涤自己的沉郁和失落吧。然而,在红
藕香残的季节里,与之相伴的,惟一兰舟耳。往日的夫唱妇随、举案齐眉;携手并肩、如影随形而今成为温馨的回忆。本欲借山水暂移愁情,而眼前的情景,更令人倍感孤单、愁上添愁。眼望云天,想觅得鸿雁传书,而征鸿过尽,留给自己的只有暮色滴沥的西窗外 ---- 一轮孤月。春去秋来,逝者如斯;落花流水,红颜憔悴。天遥地远,劳燕分飞;竟夕辗转,共愁而眠。凭谁问,思念何消、愁结可解?那一丝淡淡的闲愁啊,刚从紧蹙的眉间飘落,又在心上绽放一蕊血红!
本词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三句收束,把“闲愁”描写得直观形象、富有动感;触手可及、妙义无穷,与她的“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以及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境似相同,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给人以无限的遐想。这首《一剪梅》,把词人的孤独、相思、企盼、闲愁、无奈、悲叹、哀婉等千般思绪交汇一起,纵横穿织,上下游离,一番精心铺衬之后,终以警策之语告终,给人一种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之感。
宋徽宗崇宁年间,蔡京当政,朝廷内部党争再起。权臣蔡京与宦官童贯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极力排斥和打压元祐旧臣。他们设立“元祐党人碑”,将司马光等人逐一定为奸党,碑上有名者永不复用,而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也名列其中,终被罢职远徙。
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时任参知政事、次年升任宰相的王安石开始推行变法新政。他的变法新政在朝廷内部引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激烈纷争,进而演化为一场此起彼伏、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权力之争。朝中新党大力支持新政,而旧党则极力反对新政。旧党重臣中包括不少德高望重、位高权重的著名人物,如韩琦、司马光、欧阳修、苏轼等。而李姓父祖皆出自“蚤有盛名,识量英伟”的大学士韩琦门下(李清照《上枢密韩公诗二首》“父祖皆出韩公门下”)。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李格非“再转博士,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与廖正一、李禧、董荣同在馆职,俱有文名,被称之为苏门“后四学士”。正因为此,李格非与元祐旧党过从甚密、干系难脱、殃及自身。尽管在宋徽宗崇宁五年(1106年)大赦天下、解除党禁,而他也只得
到一个徒有虚名的“监庙”职位,其后一直在原籍安静地生活。这场持续达半个世纪的新旧党之争,纷纷攘攘、两相较量、此消彼长,对北宋的最终覆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令人可悲的是,在这场殊死较量的官场争斗中,李格非成了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的政坛对手。亲人手足之间,出现了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悲惨场面。蓦然间,赵明诚和李清照跌入了毁誉相较、情仇相系、恩怨相分的深渊。李清照曾以儿媳的身份赋诗上书赵挺之,劝他虑及“人间父子情”,不要做仇者快亲者痛、两败俱伤、遗人笑柄之事。更令人可悲的是,赵挺之最终也遭到蔡京毫不留情的迫害。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三月,赵挺之驾鹤西归。在他去世仅仅三天后,赠官被追夺、财产被查封、家人受株连、亲属遭拷问。就在这年,二十七岁的赵明诚和二十四岁的李清照也被遣返原籍,自此,他们屏居青州乡里整十年。
然而,对于李清照和赵明诚而言,这十年,是他们清静悠闲、平和舒适、自由自在、夫妻相聚的十年,也是李清照一生中难得的宁谧而恬淡的美好时段,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他们夫妻之间共同度过的第二个蜜月期。
赵明诚温雅敦厚、生性淡泊。屏居乡里之后,心无旁鹜、目不窥园,潜心于金石书画的搜求与研究。尽管居家生活“仰取俯拾,衣食有馀”,但他们的积蓄大多耗费在购置钟鼎彝器、碑铭石刻上。不过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勤俭持家、清淡度日,并不追求奢靡华贵。也可以这样说,屏居青州与随后的出守莱州、淄州期间,是夫妻二人相互切磋、共研学问的黄金时期,也是赵明诚金石事业获取最大成就的时期。
李清照自幼博闻强记、遍览群书,其博学聪敏程度远在赵明诚之上。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曾经回忆起这段欢愉的生活:“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一日三餐之后,夫妻二人坐在他们的书斋“归来堂”里烹茶品茗,然
后谈及史事,以说出在某一本书、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来决胜负,谁取胜谁先饮茶,其结果总是李清照力拔头筹。当赵明诚展卷查证时,李清照已经满怀信心地端起茶盏,并且笑得茶水都溅了出来,最终反而不得饮。这是何等的温馨欢愉,何等的情意绵长啊!
正是这种清静平和、美满甜蜜,滋养了李清照的迷人风采,酿就并促发了她的蓬勃而旺盛的艺术创造力和作品的厚重内蕴与醉人魅力!她的词作《鹧鸪天》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桂花的颜色并不秾丽姣美、光彩照人,只是暗淡轻黄、素面朝天,而她的性情也是温婉柔和、恬静羞怯。她情怀疏淡、蛰居山野,然而她的芳香四处流溢、沁人心脾。不需要浓妆淡抹、铺红叠翠地修饰,她的芬芳和优雅无与伦比、高格自成。馥郁之香,定会让梅花妒忌、菊花羞愧。中秋时节,画栏开处,还有谁能艳压群芳、香满人间、与之堪比!当年的屈子啊,竟然没有把桂子列入名花奇卉,可见也是情思无几了。岂不知,桂花也是高标独具、品性卓然啊!
众所周知,李清照一生尤爱梅花,咏梅词达五首之多。“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满庭芳》)道出了梅的风流品格;“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渔家傲》)描写了梅的娇嫩旖旎;“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玉楼春》)点画了梅的晶莹玉润;“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蝶恋花》)描绘了梅的芳容惊艳;“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清平乐》)抒发了对梅的怜惜;“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孤雁儿》),抒写了对梅的眷念,然而在桂花面前,梅花也不禁心生妒意。在李清照的笔下,菊花也是花中最爱、别赋深情。如:“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鹧鸪天》)写出了对菊花的钟爱;“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醉花阴》)烘托了菊花的幽香;“清芬酝藉”,“雪清玉瘦”(《多丽》)勾画了菊花的丽质;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声声慢》)则寄托了对菊、对己的哀伤,但是面对桂花,菊花也是自愧弗如了。
从这首词中我们不难看出,李清照在借花自喻,抒发心中的深刻感受和精神寄托。首起两句,应是李清照的自我描摹,从颜色、性情到志趣,无一不是她的真实写照。而收束的两句,则含有对世事的讥讽与蔑视,也含有对自身遭际的不平与愤懑。至此,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李清照所言的“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之含意。不过,远离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官场,远离了世情冷漠、飞长流短的人群,远离了熙攘喧嚣、动荡不安的京城,夫妻二人在荒僻而幽静的乡下构筑一爿爱巢,静守山水田园、烟雨晴明、竹篱茅舍、闲云野鹤,也该是在气数将尽、乱世即来的北宋末期的一方世外桃源了!
从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至政和七年(1117年)的十年间,尽管夫妻二人幽居乡野、安静度日,但赵明诚依旧时常出游,遍访名山古迹,集纳金石资料。他曾四游青州城南的仰天山、三访济南灵岩寺、一登东岳泰山,或题名、或拓片,获取了大量的碑文资料。经过多年的亲访广集,在李清照的帮助下,耗费了他半生心血的《金石录》终告杀青。
在这一时期,尽管夫妻之间只出现过暂离小别,但李清照还是借“七夕”之题而尽情发挥,填过一首《行香子》。这首词,既包含着自己的思情和幽凄,也更多地借咏牵牛织女之事抒发了人间的离愁别恨: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鸣蛩”,亦称吟蛩,即蟋蟀。在古诗词里,经常借用“蛩声”喻指秋夜的宁谧与寂寥。“梧桐叶落”、“梧桐细雨”等则常借喻秋日的凄清与感伤。“云阶月地”概指瑶台天阶、蟾宫星河。“关锁”,即关隘。“槎”,乃竹木制作的渡筏。
草间虫鸣,惊落梧桐黄叶。在这般岑寂落寞之时,人间与天上都是愁绪萦怀、柔肠千转。天宫云阶,也是万水千山、关隘重重。即使
在烟波浩渺的银河里乘槎往返,也难以与牛郎织女相逢。纵有天河鹊桥,一年分别才换得一夕相聚,这样的离愁别恨,何时方能了却啊。想来牛郎织女也是聚少离多,这样的天气,时晴时雨时而风。此时此刻,双星隐没,牛郎织女也正处在分离之中吧。
在这首词中,词人以自己的人生经历而产生诸多的联想和遐思,想象丰富而奇瑰,比喻恰切而生动。起拍两句,突出了秋夜的静寂与寥落。所谓静寂,可为造境之语,而寥落与凄恻,则是词人的心情。虫鸣惊落叶,落叶惊人心。仅此两句,就已经营造出凄寒悲寥之氛围,为下一句的“愁浓”进行了铺陈。“云阶月地,关锁千重”,极言“相见难”,歇拍三句,又言“难相逢”。关山重重,艰难险阻,使得天上人间的有情人皆难以谋面、难以团聚。下片结尾三句,使用“甚”字总领,暗喻了人间的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命运多蹇,发出了平生遭际实堪伤,爱恨情仇于一怀的感喟与悲叹。
大约在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年)末,朝廷重新启用赵明诚,出任莱州知州,其后又出牧淄州(二州均在山东境内,济南、章丘附近)。在赵明诚奔波于仕途的年月里,李清照独自生活在青州老家。这一时期,她在闺情词的创作方面又进入了一个高峰期,把一腔柔情蜜意、缠绵悱恻、闺怨愁思、心绪感伤淋漓无遗地流泻于毫端,同时也使她秀逸清雅、婉曲蕴藉的词风更趋工丽而圆润。如她的《诉衷情》: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
春夜独酌,拥醉而眠。浓郁的梅香熏染睡意,扰断了思乡幽梦。人醒时分,这才发现:妆未卸、梅枝残。绰约灯影里,默然无语、空对烛花;寂寥西窗外,弯月一痕、缓缓西移;低垂的帘幕,包裹着一围浓浓的愁思。百无聊赖之际,抚弄残梅,捻碎余香,但此情依旧难却难了。
这首词的首起两句,描画了词人抱醉而卧的孤独凄苦之状,令人唏嘘眼热之余,顿起怜香惜玉之情。接下来的两句,不言酒消、人醒、梦断,倒埋怨梅香熏破了好梦,使得自己睡意全无、思乡梦断。“熏
破”二字格外新奇、极为传神、耐人玩味。下片首起三句,侧重烘托出幽寂的环境和凄凉的心境。结尾连用排句,别出机杼。叠字三句,从静态到动态,将词人的心理情态转换为行为状态,过渡自然、可谓巧致。这首词,自始而终一直贯穿着词人含蓄而曲折的心理变化:因愁思而独酌,因沉醉而孤眠,因春睡而梦远,因归乡而欢愉,因熏破而不成,因不成而气愤,因怨恨而挼捻,而且幽怨难解、愁心更苦。情节发展跌宕起伏、一波三折,不能不为之叫绝矣!李清照还有一首盛赞桂花的《摊破浣溪沙》,将“熏破”换为“熏透”,更进一步地烘托出三秋桂子的浓郁之香: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金光灿灿,细柔精雅;绿叶如玉,层层掩映。宁静淡泊、风流清高的神态,一如西晋名士乐广,风骨秀逸、卓尔不凡。重重叠叠的梅蕊,簇拥繁多,未免有些流俗,而心有千千结的丁香,只留下一怀悲心苦情。微风徐来、幽香暗送、熏透好梦。正是如梦似幻、两情依依的时候,无情的花香啊,夜半惊梦!
“彦辅”,名乐广,晋代名士,西晋南阳淯阳人。乐广见识高远、清心寡欲、与世无争、风骨秀雅。在这首词中,李清照以精工细描、形象传神的笔法,把随处可见、貌不惊人的桂花描摹得金光灿灿、熠熠生辉。首起两句,将轻轻柔柔、小小巧巧的桂花比喻为揉碎的点点黄金,把层层叠叠、青翠欲滴的绿叶比喻为天工巧夺、碧玉妆成。黄金与碧玉相衬,珍贵与美丽并在。“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两句,以花拟人、灵气斐然,两相比较、形神兼具。“太鲜明”一句,貌似美中不足、稍有缺憾,实则抒发了词人发自肺腑的喜爱和由衷的赞叹。“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当为抑扬反衬之手法,以“梅蕊重重”反衬桂花的恬静疏淡,以“丁香千结”,反衬桂花的甜润轻盈。“熏透愁人千里梦”一句,以夸张的手法,进一步渲染了桂香之馥郁。结句“却无情”,与上片歇拍的“太鲜明”前呼后应、回环圆通,当是以嗔为喜、似责实颂。桂花的这种不事张扬、平和内敛、柔美可人、香远益清之品性,与词人李清照之性情何其相似乃尔!
在她的《蝶恋花》一词中,李清照真挚大胆又曲折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离愁别绪: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暖雨晴风,艳阳高照,泥融沙暖。窗外的柳眼梅腮,一如帘内人的花容月貌,何其姣美,何其润泽。当此之时,春心和芳心都在暗暗萌动。可是,寂寞独处、无人相伴,一怀踏春兴致、酒意诗情向谁倾诉?晶莹的粉泪在腮边流淌,轻盈的花钿也感到沉重。即便身着金缕缝制、锦绣华贵的夹衫,也只能百无聊赖地斜倚在山枕上,任由流光溢彩的钗头凤被无奈地枕损。灯花晶灿,如今与谁共剪?拥愁难眠、孤枕难眠、清冷难眠啊。夜阑更深之时,也只有轻剪烛花来消磨这良辰美景了。
这首《蝶恋花》,就其题材而言,依然是春闺幽怨、怀人思远,古代的诗人词家们竞相择取、反复咏之;名篇佳作、俯拾即是,但李清照匠心独运、别出心裁,因而显得新颖奇巧、不落旧巢。这首词中的“柳眼梅腮”一句,堪与她的“绿肥红瘦”、“宠柳娇花”相媲美,落笔传神、巧妙奇警。“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几句,则是形象细腻、生动可感的人物描写与情感外化,一种人困心懒、意乱情迷的感觉油然而生。而收束之句“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不言思亲,不言寂寞,而用“犹剪灯花弄”的动作,表露出了词人的盼归之情和失望之苦。正如陈祖美先生所言:“这首词写得蕴藉而不绮靡,妍婉而不纤巧;流畅不失于浅易,怨抑不陷于颓唐:正是一首正宗的婉约词。”
我们可以再读一首她的类似题材和笔法的《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栏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庭院深深,萧疏静寂,更兼斜风细雨。了然无趣之时,只得把重
重门户掩闭。临近寒食,大地回春;杨柳依依,鲜花明艳。人们宠爱柳花,在柳下花前流连玩赏。可这个时节淫雨霏霏、不能出游,又担心风揉雨欺、娇花难忍,确实惹人恼怒而惆怅。难做的险韵诗已经赋就,使人易醉的扶头酒醉意全消,无可名状的闲愁又袭上心头。大雁北归,踪影不见,郁积胸中的万千心事难以寄托。连日来乍暖还寒、春意料峭,楼上低垂着帏帘,闷坐闺房,已懒于凭栏远眺。纵使阑干倚遍,又有何用?锦被清冷,炉香已灭,梦还未成,倏又冻醒,即使有再多的忧愁烦恼,也不由我不起床。清晨甘露清流,梧桐新叶抽长,一笼碧翠,逗出几多游春情趣。旭日高照,阴霾消散,看看今天是否天晴了?
“险韵诗”,当指韵脚极窄、生僻难押的诗。“扶头酒”,应是一种饮后易醉的酒。寂寞空庭,风雨之夕,失魂落魄、沉郁难耐之际,词人饮酒赋诗,借以排遣离情别绪。然而诗成酒醒之时,无端愁绪又上心头,“别是闲滋味”。著一“闲”字,便把伤春怀远之情,缓缓抽出,而后化用鸿雁传书之典,暗寓人各千里、无可依恋,欲寄相思,云影鸿断。心怀万千之事,怕听雨声,怕见落红,只得将重门深闭。游赏,有风雨之阻;思念,无鸿雁传情;眉梢,有念远之愁;胸中,有失落之怨。故而饮酒浇愁、赋诗遣兴,而“万千之事”依旧欲关不住、欲遣不成、欲寄无方,只得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间。这首词,把词人心中复杂而交织的情感,描述得跌宕起伏、曲折回环、细致入微、淋漓尽致。在此基础上,她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一词,更是深情难诉、幽恨难消、愁意难解、心曲难赋: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狮子形的铜香炉内香灭灰冷,锦被散乱地摊在床上恍若红色的波浪。起床之后,心灰意懒,不想梳洗。任由梳妆匣上扑满灰尘,阳光已照射在帘钩上似乎也浑然不觉。最怕离别的痛苦,心中有千言万语
想要倾诉,可犹豫再三,话到嘴边却难以启齿。近来日渐消瘦,不是因为饮酒不适,也非因为伤春悲秋。算了罢,算了。这次良人远去,即便吟唱千万遍《阳关》曲,也难于挽留。也许远在天边的他,此时正回眸妆楼,却只见烟笼雾罩,望不到有人空楼独守。惟有楼前的流水,潺潺东去,应知道我终日倚楼凝望的情思。就在这凝望之时,从今以后,又增添一段盼归的新愁。
“金猊”,即金质的狻猊,俗称狮子,这里指狻猊形的铜香炉。“宝奁”,言称华贵漂亮的梳妆匣。“休休”,叹语,意为“算了罢”。“阳关”,即王维诗《送元二使安西》,一称《阳关三叠》,诗中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句,后人送别时多用此典。“武陵人远”,陶渊明《桃花源记》中载有武陵渔人误入桃花源之事,此处借指赵明诚离家远走。韩琦在《点绛唇》中有“武陵回睇,人远波空翠”之句,意境与此相仿。“秦楼”,即凤凰台,乃萧史与秦穆公女儿弄玉婚后所居之地。一夕萧史吹箫引凤,夫妇乘之而去。这里指自己的居所已是人去楼空。
这首词,不写分别时的两情缱绻、难割难舍,而是浓墨重彩地抒写了“别前”与“别后”两个时段的心理感受和情态,而且写得欲言又止、欲罢难了;如鲠在喉、凄婉哀怨,给人一种“口将言而嗫嚅”的感觉。
本词首起一个对句“香冷金猊,被翻红浪”,是晨起之时的静物描摹,以静态环境来渲染出一个凄清冷漠、意乱情迷的氛围。此景,冷清静穆,然而离别之情却潜藏在词人心底,欲扬却抑、欲动又静,可谓以静写动矣。金炉香冷,心中则更凄冷;锦被乱陈,情绪则更迷乱。“起来慵自梳头”一句,着一“慵”字,便活化了词人当时的情绪和神态:心绪凌乱、倦怠慵懒。李清照的慵懒心情,多以“梳头”之举表露出来,除本词的“起来慵自梳头”之外,还有“髻子伤春懒更梳”(《浣溪沙》)和“日晚倦梳头”(《武陵春》)等几处。看似寻常之举,却体现了明晰的女性特征、细腻的心理变化和浓厚的生活气息,显得可观可感,呈现出阔远的联想空间。再至“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二句,则更进一层地流露了慵怠之情,词人的心理之波渐
趋升涨,但依然没有高起。正如徐培均先生所分析的,此前的五句,皆在“慵懒”上反复铺陈,“炉中香消烟冷,无心再焚,一慵也;床上锦被乱陈,无心折叠,二慵也;髻鬟蓬松,无心梳理,三慵也;宝奁尘满,无心拂拭,四慵也;而日上三竿,犹然未觉光阴催人,五慵也。慵而一'任’,则其慵态已达极点。”接下来的三句,才真正地接触到词人心中的痛处与千千情结,“生怕离情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纵有千种哀怨、万般愁情,却无从说起,不知如何说起,话到唇边,旋即止住。词人不想轻惹夫君的牵念与烦恼,只得把一腔情愫深埋心底,任由兀自消磨,任由为情所困,任由折磨自我。而歇拍三句则是上片的警策所在。“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那到底是什么使词人容颜瘦损呢?这就给我们留下了品味和想象的空间。过片换头处的“休休”二字,既充分表达了词人的无奈与悲戚情感,同时也在空间上作出一种跃动式的转换,由“别前”过渡到“别后”,“别中”之情景则一掠而过。接下来的三句“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重在烘托浓郁的别情。“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二句,是空间瞬间切换的蒙太奇表现手法。“武陵人远”是词人伫立楼头的念远眺望,而“烟锁秦楼”则是离人的思乡回眸,近景远景交错迭现,再加之“望远”与“回眸”的两个特写镜头,此时此刻,泪眼相望、两情依依之情景早已是淋漓尽致矣!下阕的后半部分,“惟有楼前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几句,词人使用了顶真格,彰显了词句紧凑、节奏渐快、表情酣畅,然后戛然而止、余音袅袅,同时情感之波也是愈发汹涌,大有长河东流、一泻千里之势。至此,离愁别苦达到高潮。
在这个时期,李清照的《醉花阴》则代表了她在词作上的最高成就。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天空里,布满了薄雾浓云,整天都是阴霾沉沉。望着兽形香炉里瑞脑香的袅袅青烟,百无聊赖、独自发愁,这漫长的一天该如何度过
呢。时值重阳佳节,正是相携登高、把酒赏菊的日子,可斯人远离,幽闺萧索。玉枕孤眠、纱橱独寝,夜半秋凉袭人,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整日拥闷而坐,向晚时分才来到东篱下,举杯独酌。只有那清淡的菊香沾满衣袖。休说这良辰美景不会愁损柔肠、黯然神伤,当秋风吹卷门帘时,你就会看到,闺中之人竟比这篱边黄菊还要消瘦啊。
这是一首重阳节怀人之作。虽然抒发的是思念情绪,但却没有出现思亲或相思之苦的词句,而是使用叙事的手法,平铺直叙,娓娓道来,既表达出了彻骨的爱恋、痴痴的思念与凄惶落寞之感,同时也显得落笔沉稳、大方高雅。正欲缓缓静流之际,然而到了收束之时,却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奇警之语、迎面而来,巧致无比、叹为观止!“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出语恰切、比喻新奇、余韵悠长、回味隽永。
在古诗词里,以花喻人瘦损之作并不鲜见,但比较起来均不及李清照写得这般灵秀雅致,其因是:这一比喻与全词的整体氛围结合得天衣无缝:重阳、赏菊、东篱、花香、消魂、西风、人瘦,前后穿连、因果相扣,铺衬之后、水到渠成,而这样的比喻,极为切合女性的身份和情致,读之亲切感人。词的意境通过描述重阳佳节独自把酒赏菊的情景,烘托出一种凄凉寂寥的氛围,表露了词人思念丈夫的寂寞与孤苦的心境,达到了不言而喻、言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旧题元代伊世珍撰的《琅嬛记》记载:“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赵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正如张先自称“张三影”一般,李清照以她的“绿肥红瘦”、“新来瘦”、“人比黄花瘦”三句中的“瘦”字,而被人誉为“李三瘦”,可见她喜以“瘦”字入词,并留下传诵千古之名篇佳句!
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秋天,时任莱州守的赵明诚把年已三十八岁的李清照接至任所。至此,李清照结束了长达十四、五年的青州乡下生活。分别四载之后,夫妻二人重又团聚。在李清照自青州赴
莱州途中,曾夜宿昌乐县(今山东昌乐)驿馆,并在此写下了《蝶恋花·昌乐馆寄姊妹》一词: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这首旅途中寄给家乡姊妹的《蝶恋花》,通过词人自青州赴莱州途中的所见所感,表达出她希望姊妹们眷念旧情、寄书东莱、长相联系的深情厚意。
临别洒泪,罗衣轻沾;粉面如洗,啼痕红染。一曲《阳关》,咏唱四叠;一吟一叹,肝肠寸断。山重水复,峰回路转;长天孤旅,渐行渐远。秋雨潇潇,思亲难眠;灯暗幽窗,烟锁孤馆。别意何苦,心慌意乱;举杯相惜,忘记深浅。咫尺天涯,乡情依然;鸿雁传书,抚慰思念。人在东莱,难忘青州;不似蓬莱,天上人间。
这首词的上下两片,都是在“回忆”和“现实”之间交互展开的,由远及近、时空错合、淡入淡出、两相比照,使得情感抒发波漾起伏、跌宕有致;逐次递升,愁思更浓。别意未消之时,又逢孤馆夜雨,更见其清冷凄苦,而别筵离歌不绝于耳之际,思念之情又上心头,则倍增其孤单寂寞。这首《蝶恋花》,笔力恣放而圆润,词语轻淡而不失婉柔,寄情显露而不乏细致。
“四叠阳关”,苏轼在《论三叠歌法》讲到:“旧传《阳关》三叠,然今世歌者,每句再叠而已。若通一首言之,又是四叠。皆非是。若每句三唱,以应三叠之说,则丛然无复节奏。余在密州,文勋长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叠,乃知古本三叠盖如此。及在黄州,偶得乐天《对酒》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云:'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以此验之,若一句再叠,则此句为第五声;今为第四声,则第一句不叠审矣。”由此观之,苏子所言,对词中的“四叠阳关”可资佐证。“蓬莱”,传说中的仙山,此处比喻山水迢迢、难以逾越。李商隐《无题》诗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关于这首《蝶恋花》,尚有一段隐情之说历来众口不一。在赵明
诚离家出仕的数年间,夫妻天各一方、两情相牵,李清照更是空对烛花、泪染娇腮;愁思萦怀、竟夕相忆,然而面对欢聚有期、执手在即的情境,她并没有表现出苦尽甘来、不胜欣喜之情,反而不惜重墨地抒写了悲戚离情,而且还写得那般难割难舍、情真意切,似乎有些茫然失措,不知何去何从,内心潜藏着一种落寞惆怅、空虚酸楚的感觉。据传,赵明诚在出守莱州期间,身边已经蓄养了歌伎舞女、侍儿姬妾了,尽管对于当时的封建官僚士大夫阶层而言,不过是附庸风雅的寻常之举,人皆为之,司空见惯,但对于挚爱钟情、多愁善感的李清照而言,一丝一毫的冷落都会使她倍感怅然与凄惶。此时此刻,她是否怀有“近乡情更怯”的心绪,我们不得而知;她是否在“足将进而趑趄”,“王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更是不得而知了。不过蓄养姬妾、携妓冶游、醉卧秦楼之类的风流韵事,苏轼之辈尚可为之,赵明诚也应在所难免了。而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的几句话,不仅没有达到为赵明诚申辩、开脱之目的,反倒被有些学者斥为欲盖弥彰了。李清照记述赵明诚临终前如是说:“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分香卖履”之典,出自曹操的《遗令》:“余香可分为诸夫人。诸舍中无所为,学作组履卖也。”这是曹操弥留之际将身后的资财分赠与诸位侍妾,并对以后的生活予以安排和叮嘱。李清照引用此典,本欲表明夫妻二人感情专注、至死不移,声言赵明诚临终之时并没有其他女人令他念念不忘、牵肠挂肚,但还是被人疑为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李清照初到莱州时,敏感地发现居室内并无赵明诚日常喜好之物,既缺少典籍书画的墨香,也缺少钟鼎彝器的雅韵,窃以为赵明诚不攻专业、心有旁骛、移情别恋,故而提笔赋诗,其中不乏龃龉、讥讽和牢骚之意。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云:)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生平何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虚室生香有佳思。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平生何至此”两句,言说赵明诚的居室简直是陋室空堂,没有经史典籍可资研读,也没有书画古玩可供品赏,几乎到了汉末袁术(字公路)所处的困顿潦倒、山穷水尽之境地。“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两句,使用了成语“青州从事”和俗语“孔方兄”。“青州从事”乃喜好饮酒的代指,而“孔方兄”则是金钱的戏称。这两句借指赵明诚终日沉湎于酒色,热衷于和美酒金钱打交道,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作诗谢绝聊闭门,虚室生香有佳思”两句,则表明了自己的志趣和向往,何惜闭门谢客、吟诗填词,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随波逐流。虚室生香的氛围里,自有佳思妙想、绝美诗词。而“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两句,则更多地含有牢骚怨恨、愁苦悲凉了。李清照竟然把自己心有灵犀的至交,冠之以“子虚乌有先生”,可见原有的偶像与钟情已经渐趋淡远了。是不是正像有人所臆断的:“既然'子不我思’,那么,我就与'乌有先生子虚子’为伍算了”?再者,我们从李清照《偶成》一诗的字里行间,也可以感知到她在这一时期的心理潜变和情绪波动,一种怀旧、凄婉、失意、幽怨的复杂情愫隐约可见: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昔时。
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十一月,金兵灭辽之后,旋即兵分两路,挥师南下,开始了大规模的侵宋战争。金人所到之处,兵燹四起、战祸频仍,他们攻城略地、滥杀无辜,使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延续了一百六十多年的炎宋基业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穷途末路的境地,而锦绣一般的中原大地也正经受着异族铁蹄的肆意践踏与疯狂蹂躏。最终,他们于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年末,攻陷宋都汴梁城。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金兵生俘徽钦二帝。这个先败于辽,后败于金,终亡于元的多灾多难的王朝,已是天数将尽、在劫难逃了。随之,梦华之都灰飞烟灭,奇珍异宝洗劫一空,金枝玉叶零落成泥,徽钦二帝蒙尘北狩,煌煌大宋痛失千里沃野、半壁河山。同年五月,康王赵
构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登基承祧、改元建炎、延续大统。建炎元年由是而始,南渡逃亡由是而始,李清照的国破家毁、颠沛流离、悲惨命运亦由是而始!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当时出牧淄州的赵明诚闻听金兵进犯京师,顿时惊惶无措、四顾茫然,不知道如何处置夫妻二人多年来刻意搜求、重金相购、视若奇珍的古董文物,认为自己半生苦心经营的“金石王国”也将随之而易手。靖康二年(1127年)三月,赵明诚因奔母丧而匆匆南下金陵(今江苏南京),随后移任江宁知府。与此同时,李清照只身返回青州老家,逐一整理“归来堂”中的金石典籍,拟与赵明诚在江南重逢。除去无法携带的典籍里面的重大印本、书画里面的重复多幅、古器里面的无款识者,李清照几经取舍、精挑细选,最后还是装满了十五车。继而,她引车至东海,又连舻渡淮,再涉长江,终至建康(今江苏南京),而暂寄于青州老家、装满十余间房屋的金石典籍、名贵文物,则在金兵攻陷青州的时候被付之一炬,化为灰烬了!
一砚残雨写心愁 ——李清照词赏析(三)
欲说还休的情愁 —— 柔肠一寸愁千缕 吹箫人去玉楼空
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秋九月,流寓江南的赵明诚重被宋室起用,任职建康府。此时,李清照也早已千里迢迢、费尽周折南渡而来,夫妻二人在神州板荡、胡马嘶鸣、黑云压城的岁月里再聚江左。在此期间,尽管夫妻朝夕相处、恩爱如常,甚至在局势相对稳定的情况下,“每值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但身处国亡家破、乱世流徙、漂泊无定的悲凉境地,那个清丽娇柔、心性娴雅、楚楚可怜的李清照已经渐渐地淡出了我们的视野,那种轻灵巧致、婉曲蕴藉、工丽飘逸的易安词风也渐渐地化为一缕袅袅青烟消失在历史的天空里。代之而来的,是一个心情沉郁、忧思萦怀、哀婉悲切的李清照,在她万古流芳的词作里,独自诉说着亡国之恨、北望之忧、黍离之悲、流转之苦、寡居之愁、晚景之凄。
南渡之后,李清照笔下的“愁绪”和“孤寂”,已不单单是个人思想情感的抒发与排遣,其中也包含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去国怀乡的悲叹与“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伤时感事的哀愁。如她的《忆秦娥》: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登临高阁,故土渺远;乱山平野,寒意迷离。草色烟光,残照依稀;老树昏鸦,霜角凄清。冷炉断香,情致难觅;西风烈烈,桐叶飘零;秋色渐浓,寂寞倏至。
这首《忆秦娥》,上片主要描写望远之景,借用“乱山”、“平野”、“烟光”、“栖鸦”、“暮天”、“闻角”一类的物象和声音,营造出一围秋烟弥蒙、秋光黯淡、秋意萧索、秋声凄厉的情境,用以烘托对世事之忧、对故国之念、对身世之伤的落寞心绪,旨在融情入景、以景写情。尤其是景物的色彩和角声,阴郁而凄紧,给人一种忧心伤怀的寥落感。而下片则由远及近、由外而内,使用“断香残香”、“西风梧桐”之类的萧瑟意象,以产生触景生情的联想,来引发出词人心中蛰伏的寂寞情愫。从词脉上看:生平不喜秋色,因怕孤独寂寞;怀乡促使登临,满眼暮秋景象;寒意随风入怀,寂寞归去又来。脉络清晰,法度严谨。
这首词,起势荡开、造境阔远,过片转抹平缓、不断曲意,结拍点明主题、情景照应。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心境,也只有择用入声韵的《忆秦娥》,方能体现其沉抑悲切、哀婉低回之心情了。
而她的《南歌子》则依旧以女性的情怀、女性的细柔和女性的语言表述了她的思乡之情,可这种幽凄的闺情,已经深深地打上了亡国之悲的烙印。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首起两句“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自上而下、经天纬地、气势恢宏,以对句作景语,言明时间:星移斗转,帘幕低垂,暗喻物
换星移、物是人非;天人相隔、幽夜独眠。接下来“凉生枕簟泪痕滋”一句,才是前两句情绪酝酿、蓄势待发的结果。清秋已至,枕簟生凉;长夜漫漫,以泪洗面。读至“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一句时,我们才突然意识到,词人原来是倦慵之极、和衣而卧,此时方才起身宽衣欲睡,而且顺便问了一句:天到什么时候了,是不是夜阑更深了。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表明她思亲怀人、夜不能寐、暗自流泪、辗转多时。“夜何其”一语,源自《诗·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夜如何其?夜未艾”、“夜如何其?夜乡晨”,原本就是问夜间时刻的,词人在此信手拈来,既显得合乎情理,又显得化用无痕。“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两句,都是倒装结构,紧紧照应上片歇拍中的“罗衣”二字,以工笔的手法,细致地描写了罗衣上的花绣:翠羽贴成的莲蓬小巧精致;金线嵌绣的荷叶疏密有致。随后,当词人轻解罗裳之时,睹物思人,猛然间触发了对往昔的回忆,那是一段温馨、欢愉、甜蜜、宠爱、依恋、相思等情感交织融汇的时光和往事啊!“此情可待成追忆”,怎能不让人由衷地感慨:“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抚今追昔、冷暖自知;人似长空孤雁、身如断梗飘萍,当此情景,又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潸然泪下呢?!
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年)五月,康王赵构初登帝位,随即起用力主抗金的尚书右丞、京城四壁防御使李纲为相,宗泽任东京留守使。当时,全国各地的勤王之师都向高宗的行在集结而来,群情振奋、同仇敌忾、誓灭金贼。抗金洪流席卷宇内、声势浩大。是时如能顺应民心、誓师北伐,则恢复大业、指日可待,但胸无大志、昏庸自私的小朝廷在内忧外患、强虏奸佞的双重困逼下,割地上贡、妥协让步、只求偏安,罢免以宰相李纲为代表的抗战派,杀害因上书言事、力主抗金的太学生陈东和进士欧阳澈,任用黄潜善、汪伯彦之流的奸邪小人。继而,他们将行在迁往扬州,以求苟安享乐,并已在建康(今江苏南京)营造宫室,意欲巡幸游乐,置中原故国于不顾。宋高宗建炎元年冬与二年春,宗泽率部击退金兵的大举进攻,但他的收复大计终未被批准,吁请返驾东京的建议也未被采纳,终而积愤成疾、与世长辞。建炎二年秋至三年冬,金军又发动攻势,前锋直指扬州,赵构仓皇逃
往江南。建炎三年,抗金名将岳飞曾上书怒斥黄潜善、汪伯彦奉驾益南,奏请请缨提旅北上,恢复中原。然而朝廷却斥责他越职上书言事,旋即被罢。同年初春时节,李清照写下了那首被后世称为堪比“春秋笔法”的史诗——《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雕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这首词,起句借用了欧阳修《蝶恋花》的“庭院深深深几许”一句,连叠三个“深”字,乃比兴之作,似在写景状物,实则辞意深隐,暗喻当时主和与投降两派大权独揽、气焰嚣张,而爱国志士只能壮志未酬、韬光养晦、深居简出,甚而是赍志而没。首韵第二句:“云窗雾阁常扃”,明喻在云惨雾愁的日子里,门窗紧闭,悄无声息。“扃”,乃门窗关闭之意。关门锁窗、静谧幽闭、销声匿迹,更见其“深深深几许”,实则暗指词人无力救国、孤寂无奈、忧心忡忡。此句用语浅白,词境静穆,不言愁苦,只说百无聊赖。次韵“柳梢梅萼渐分明”,淡墨勾线、重笔点睛,为上片的歇拍进行铺陈和蓄势。继而,悲情顿起、感喟突发,长叹一声:“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秣陵”,建康的旧称。是啊,一年一度、冬去春来;节序依旧、物候如常,而人呢?故国几时见,故乡何时归?是不是浮萍逐水、流离不止、老死他乡?真个是“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
词的上片以“境界”胜,而下片则直抒胸臆,以言情胜。首韵“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抚今追昔、百感交集;万般滋味、齐上心头:北望中原、山河沦陷;收复无期、此恨难了;爱巢已毁、流人为伍;平生所业、尽付东流。次韵“谁怜憔悴更雕零”一句,既对己言,又对人言,家国相系,一语双关。对己而言:人到中年、身心憔悴;国破家亡、流落他乡;对人而言:忠臣良将、非罢即戮;山河破碎、无以砥柱……全词煞拍“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以写实而结穴。北宋时期,元宵是火树银花、万民同乐的赏灯节,“试灯”,乃当时预赏灯节之俗,今则“试灯无意思”了;而踏雪寻梅、以梅入词,乃是易安在北方时的闲情雅趣,而今也成了“踏雪没心
情”。呜呼,此状何其悲惨,其情何其哀恸矣!
李清照还有一首咏梅的《临江仙》,也是以“庭院深深深几许”起拍的。在这首词里,她以梅为题,人花合写,以人喻花,以花喻人,极其清雅而深至地抒写了闺人幽独的离思、韶华易逝的怅惘和乱世流离的愁绪: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重重叠叠,庭院深深;云簇绮窗,雾笼高阁;心灰意懒,日高迟起;芳姿风韵,为谁憔悴?夜来幽梦,花发南枝;玉颜消瘦,恨意难平;南楼羌管,乱耳惊心;香消玉殒,何人怜惜;艳阳熏风,终有一别;凋零之时,杏花正好。
首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依旧袭用欧阳文忠公之词,合时合地,入情入境,并无生涩拘泥之感。此处连叠三个“深”字,意在营造一种楼阁相接、亭台相映、庭院深幽的情境。“春迟”二字,从表层上看,是词人在感叹明媚春光姗姗来迟,而深层含义则是描写词人愁思不解、情趣渐消之心绪。首起两句,都在为次韵“为谁憔悴损芳姿”进行铺垫与烘托。设问一出,方显跌宕,原来词人春日迟起、无心赏梅、芳姿悴损的原因正是国仇家恨、思乡怀人的情绪在折磨着自己。“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直至歇拍处,词人这才谈及梅花。也可能是“夜来幽梦忽还乡”,见到了日思夜念的家园和亲人,也见到了家乡熟悉的梅花吧。然而,清梦虽好,也许是南柯一梦;枝头梅花,也许是镜中之花。梦醒时分,怎能不令人肝肠寸断、倍感凄零吗?“玉瘦檀轻无限恨”一句,既在感伤梅花也在感伤自己:香残玉减、形容消瘦、恨意无限,依旧是“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一样的感喟啊。下片次韵“浓香吹尽有谁知”,又是一个设问,紧紧照应着“为谁憔悴损芳姿”一句。“为谁”,探问原因、说明原因;“谁知”,追问结果、言明结果。为了故国、故园、故人,词人已是玉颜憔悴、芳姿瘦损,但是这番苦心、这番惦念、这番折磨会有谁知道呢。恨无知音赏、徒唤奈何尔!据此,词人无奈地悲声叹道:“暖风迟日
也,别到杏花肥。”此处着一“肥”字,呼应并凸显了梅花的“瘦”,一个妖冶肥硕,一个高雅清丽;一个取媚世俗,一个高标傲世;一个全无佳思,一个才情卓然……两相映衬,更彰显了梅花的不同流俗、雅致天成。
在另一首咏梅词《殢人娇·后亭梅开有感》中,词人依然表达了对梅花的挚爱和眷恋之意,同时也委婉地表述了对自己的怜伤和孤寂之情。人与梅花,清雅绝伦;光阴催逼,易得凋零: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江楼楚馆,云闲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待西楼,数声羌管。
“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今年恨、探梅又晚”首起三句的意思是:白玉一般的梅花清瘦飘逸、芳香沁人,而檀香梅在白雪的映衬之下更显得色泽浓艳、引人注目。令人遗憾的是,今年赏梅又迟一步。在这里,词人使用一个“又”字,就已经表明了年年探梅、年年恨晚的心情。当然,只有对自己倾慕与钟爱的人和事,才能发出相见恨晚的感慨。可见词人一生爱梅、年年赏梅、不断写梅、咏梅喻人的雅兴和情致。
“江楼楚馆,云闲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几句,言明了词人赏梅的地点与环境,描写了远眺近俯的自然风景,也刻画出了词人恬淡闲雅的心境。“江楼楚馆”意指江南的亭台楼阁。词人伫立于吴楚之地的江楼水榭,俯瞰梅苑群芳竞秀、芬香四溢;远眺江上白云悠悠、碧水东流。在这白昼渐长的乍暖还寒时节,置身于翠帘低卷的画楼上,倚栏望远,情思悠扬。整个上片,词人给我们构建了一个景美人闲的意境,而“清昼永”的“永”字,则为下文埋下了不着痕迹的伏笔。“永”字里面既包含有“漫长”之意,也蕴含着光阴虚掷、愁苦恨长、落寞空虚之惆怅。
下片首起三句“坐上客来,尊前酒满,歌声共、水流云断”描写的是亲朋欢聚、杯盏交错、举杯痛饮、引吭高歌之场景。“水流云断”之语,足见当时对酒当歌、击缶而歌、群情激越、响彻云霄之壮观场面。不过,歌声渐停之时,词人的情绪急转而下、渐趋低沉,而笔触
也陡然荡开,画面切回到赏梅的现场“南枝可插,更须频剪”。南枝的梅花可以用来插花、簪鬓了,趁着花色正妍、花香正浓的时候,还是多采摘一些吧,让疏影横斜的冷峻风骨和暗香浮动的芳姿佳韵更多、更长地留在人间、留在我们身边。下片的上半部分,给我们一种“对酒当歌,为欢几何”的苍凉无奈之感,而下半部分又给我们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悲戚落寞之感。而结拍的“莫待西楼,数声羌管”,则起着进一步补足上文的作用:切莫等到西楼的羌管吹响,那一曲凄婉的《梅花落》,会让花容失色、梅蕊凋零、魂销香断的!至此,在以上的诸多渲染和铺叙之后,这才落下点睛之笔。警策之语,在结句脱颖而出。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代替宗泽担任东京留守使的杜充消极抵抗、屡战屡败,最终在兵临城下之时无暇他顾、弃城而逃,率残部溃退至江南的建康府。金兵尾随而至、长驱直入,啸聚于长江北岸。在胡马饮江、大兵压境的形势下,建康城也是危如累卵、朝不保夕。是年冬月,敌酋完颜宗弼挥师渡江,杜充不战而降、建康陷落。就在这年的上巳节,李清照写下了《蝶恋花·上巳召亲族》一词,表述了自己忧国伤时的情绪和凄切悲凉的乡愁: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上巳”,一般在农历的三月三日,是我国传统的水边修禊节日。在唐宋时代,每至上巳、寒食、清明时节,人们在祭祀先祖的同时,也惯于芳郊踏青、摆荡秋千、遥放纸鸢、草上蹴鞠。水边,有丽人照花;郊原,有罗裙飘曳。这个节令,正是东风骀荡、迟日暖阳、芳草萋萋、柳暗花明时候。杜甫在《丽人行》一诗中写道:“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然而,词人起句便是“永夜恹恹欢意少”,表明了长夜漫漫、愁思萦怀、兴味索然之心情。次韵“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用“长安”代指京都汴梁。长夜辗转反侧,梦中神游故国;亲人相见,不胜欢愉,然而梦醒时分,才发现是一场美丽的虚幻。故而,此处著一“空”字,使伤心失落之情尽显无余。“为报今年春色好”一句,“为报”,意为传闻。听人说今年的春光依旧明媚,可
见词人还没有外出赏游,当是“永夜恹恹”、“空梦长安”之后心绪不佳所致。歇拍“花光月影宜相照”一句,用一个“宜”字,就已经反映出词人心懒意散、漫不经心,早已没有了踏春览胜的闲情逸致了。过片点题:“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词人再无心情饫甘餍肥、推杯换盏、浅斟低唱,代之而来的是家常便饭、杯盘草草,只有酸梅酿制的酒,与自己辛酸的怀抱是相称的。煞拍之处,词人直截了当而又沉痛哀婉地发出慨叹:“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酒醉心醉的时候,依旧鬓角簪花;鲜嫩的花儿啊,莫笑我风鬟雾鬓、红颜衰老。故国沦丧、无家可归、春意阑珊、日薄西山,这春天、这家国、这酒醉之人,都将会成为风中落红、天边云烟啊!
这首词,是一个柔弱女子哀感顽艳的悲叹,是一个爱国词人发自肺腑的忧国之愁,是一个以笔作枪的伟大女性不甘心当亡国奴的悲愤呐喊,可惜的是,她的声音过于孱弱,早已淹没在“西湖歌舞”之中了!行文至此,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来:“秋风秋雨愁杀人”!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在金兵气焰日炽、剑拔弩张、大兵压境之下,建康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就在这围城将破、危在旦夕之际,发生了一件让李清照国耻未雪又蒙家羞之事。当时,建康城既是军事重镇又是宋高宗的驻跸之地。一天深夜,身为御营统制官的王亦率部叛乱。此举事先被下属察觉,并及时上报建康府,但赵明诚不以为然,故而未采取任何应变措施。是夜,下属临时布阵,成功平息叛乱。而身为地方官长的赵明诚,不仅没有冲锋陷阵、指挥戡乱,反而临危抽身、缒城而逃。局势被控制之后,赵明诚旋即被罢。
建炎三年(1129年)三月,夫妻二人打算到赣水一带暂住。于是,他们沿长江买舟西上,途径和州、姑孰(今安徽当涂)、芜湖、池州等地。
当他们行至和州境内时,李清照得知当年被困垓下的西楚霸王自刎之处——乌江就在这里,她不禁心潮澎湃、诗情涌动,写下了那首妇孺皆知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短短二十个字的小诗,却像一支炸响的鞭子,抽打在
临阵脱逃的赵明诚心坎上,更像一声当空炸响的雳,惊心动魄、振聋发聩,在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的小朝廷头顶上怒不可遏、久久轰鸣!
这就是李清照的另一面,是被婉约的闺情词遮掩住的另一面。其实,她不仅是一个聪敏灵慧、风情万种的小女人,还是一位侠肝义胆、碧血丹心、壮志报国的女词人!
夏日五月,船至池阳时,赵明诚接到谕旨,出守湖州(今江苏湖州)。此时,宋高宗已经移驾建康,诏令赵明诚即刻“过阙上殿”,领旨奏事。由于事发突然、时间紧迫、不容耽搁,赵明诚只得暂且把李清照安顿在池阳,独自返回,疾驰建康,准备随后再把她接往任所。
六月十三日,正值炎炎盛夏,赵明诚舍舟登岸,一身葛衣、英气逼人、神采奕奕、目光如炬,望着舟中的李清照施礼告别。李清照心有不舍、泪流满面,问道:“当下兵荒马乱,局势动荡不安,若遇不测怎么办?”赵明诚伸手答曰:“只能跟随众人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先弃辎重,再弃衣服被褥,然后再弃书册卷轴、古董。只是那些宗庙祭器和礼乐之器万不可丢,必须随身携带,与身俱存亡。切记莫忘!”说完话,随即策马远去。由于高温酷暑,加之长途奔波、鞍马劳顿,赵明诚在途中就已染病,及至建康,已是身患疟疾、卧床不起了。七月末,李清照得到赵明诚抱病不起的消息,迅即乘船东下、日夜兼程、急速赶赴建康。等她来到赵明诚身边时,他已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回天乏术、心如刀绞的李清照望着弥留之际的夫君悲泣不止、痛不欲生。她在《金石录后序》中这样写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
至此,时年四十五岁的李清照结束了为时二十七年的第一段婚姻生活。对于人到中年的李清照而言,那是一段美满幸福的婚姻生活,是一段相思成愁、为伊憔悴、卿卿我我、恩爱缠绵交织在一起的甜蜜人生,更是一段牵肠挂肚、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暗自垂泪的揪心回忆。从此之后,一副柔肩、两襟血泪的李清照独自担当起了国破、家亡、夫死、人病的辛酸与悲恸。
在她的《菩萨蛮》一词中,词人用她低沉而淡永的笔触,诉说了自己的飘零之苦、羁旅之愁、寡居之凄。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归鸿声已断、残云留几抹;寒窗飘雪时、炉烟正袅袅;烛光映凤钗、钗头垂人胜;暮角连夜漏、时光相催逼;彻夜苦不眠、曙色送清晓;梅花无意看、乍暖还乍寒。
“人胜”,乃古代“人日”(正月初七)时女子所佩戴的饰物。“牛斗”,乃牛宿与斗宿的合指。
这首词的首起两个仄韵,建构了两个时空概念。其一:外部时空:“归鸿声断残云碧”,这是一个阔远而宏大的空间。“归鸿声断”,则说明时间是深秋或者是冬天,而归鸿,又常常是羁旅思乡与深闺怀人的意象,给人一种他乡飘零的寂寞和思归心切的感觉。“残云碧”,重在描述残照依稀、暮色四合的天空景象,同时又是视觉留下的印象,对应着“归鸿声断”的听觉描写。寥寥七个字,就已经用声音与色彩勾画出了一个寒冷凄清、暮色苍茫、怅然若失的情境。其二:内部时空:“背窗雪落炉烟直”,这是一个逼仄而狭小的空间。“雪落”与“炉烟直”,雪花,在徐徐而下;青烟,在冉冉上升,上下飘移,颇具动感,而著一“直”字,则又暗含徐缓轻盈、清静宁谧,以动态烘衬静态,给人一种独处一室、无依无靠、凄冷默然的感觉。上片的两个平韵,是词人的自我描摹:“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在烛光的映衬下,凤钗,依旧明灿;人胜,仍然轻灵。尽管“烛底凤钗明”,却斯人已逝、无人相看;尽管“钗头人胜轻”,却心思沉重、悲愁萦怀。这两句,其实是物象和心情的反衬比照。虽然从字面上看不出词人的思想情态,而内心深处却是另一番的孤苦与消沉。下片的两个仄韵,以时间为主线,依次穿连了日暮(角声)、寒夜(漏声)、拂晓(曙色),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含了词人孤苦冷清、竟夜未眠。使用“催”与“回”两个字,则表达了光阴如逝、岁月无情、青春不再、催人老去的由衷慨叹。下片的两个平韵,则描写了词人神倦意懒、身心憔悴、无心赏花的心境。既然晨曦初照、阳光明丽、春意正好,又为何“春意看花难”呢?其实答案已经给出,就在结句:“西风留旧寒”。春寒料峭、乍暖还寒,还是不去吧。仔细品读,这种“寒”,
并非西风留下的余寒,应该是词人心头的寒冷。
这一含思婉转、欲说还休的情绪,在她的《好事近》一词里,也有同样的体现: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伤怀易感之人,大多是见落花而伤情、临秋风而洒泪,而这首词的首韵两句并非词人向红而泣、葬花而悲,而是完全凭借自己的以往经验、敏感知觉和主观想象所设定的情境:“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词人由“风定”而臆测到帘外“落花深”、“拥红堆雪”的情状。可见词人的感觉是敏锐的,经验是丰富的,想象是合理的。“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糜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暮春时节,风雨摧花;海棠铺绣,胭红脂白。词人无需卷帘,即能感受到窗外的晴风暖雨、花开花落,这是为次韵两句作以铺垫并埋下伏笔的。首起二句,与孟浩然的“夜来风雨声,落花知多少”同出机杼、不分伯仲。
词人能凭直觉就知道“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完全是因为“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在她的记忆深处,“海棠”的花开花落总是与“伤春”联系在一起的。往昔,每当海棠花飘零的时候,她常常感伤韶光易逝、花季苦短,常常感伤空闺独守、孤寂难耐,也常常感伤夫妻不能竟日相守、耳鬓厮磨……而今,这种感伤又在心头萌动,想必又到了“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的时候了吧。如若仔细品味,你会感到因果环环相扣、词脉十分清晰。
上片重在由景生情,为花而叹,抒发一种挥之不去的伤春情绪。而下片首韵两句“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则由对“帘外”情景的虚写,转到对“眼前”情景的实写:酒阑歌罢、金樽已空、一苗油灯、忽明忽暗。词人选取了“酒阑”、“歌罢”、“空尊”、“青缸”四种意象和物象,渲染出一种酒阑人散、歌罢楼空、灯光暗淡、寂寞袭人的氛围。此时此刻,她又回想起执手相看、红袖添香、笙歌院落、灯火楼台的温馨而热闹的往日了。两相对比,岂不让词人倍感冷落与孤寂吗?
煞拍“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则是说白天因落花而伤感,令人不禁扼腕唏嘘;夜间欲借酒来浇愁,而愁丝绵绵不绝,本想在梦中求得一丝温暖、一丝慰藉,而窗外,又传来啼鴂的哀鸣。看来这个夜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啊!
“啼鴂”,即杜鹃鸟,又称为杜宇、子规等。相传战国时期蜀王杜宇称帝,号望帝,为蜀治水有功。后禅位于臣下,退隐西山。死后化为杜鹃鸟,日夜悲鸣,啼声凄切,泪尽而流血,不忍耳闻,终而啼血魂断,血染杜鹃花。李商隐有诗曰:“望帝春心托杜鹃”。白居易有诗曰:“杜鹃啼血猿哀鸣”。李白有诗曰:“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文天祥有诗曰:“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杜鹃带血归。”也有人说,杜鹃鸟的啼声听起来很像四个字:不—如—归—去!故而,杜鹃声声,啼血而鸣,不如归去啊。天涯游子、羁旅离人,每每听到杜鹃的叫声,都会顿起思乡、思归、思人的急切情绪,彼时彼地的李清照,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联想到这里,我们就能理解“更一声啼鴂”的深层含义了。
在这个时期,李清照的《孤雁儿》一词,把咏梅和悼亡紧密结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更加孤寂与凄楚: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此词首起二句:“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开门见山,波澜不惊,笔力沉稳,直接倾诉了她的寡居之苦。“藤床”,即藤制的躺椅;“纸帐”指当时在富裕家庭很流行的梅花纸帐。此二种物象在宋词里经常用来表述一种凄凉慵怠的境况。
“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二句,使用“寒”与“水”两个字,意在烘托寒冷与清寂的氛围:春寒料峭、独守幽室;朝眠而起、斯人不在;孤居嫠妇、无人相伴,只有时断时续的香烟从冰冷的玉炉里袅袅飘散。往日的冰玉情怀已不再有“佳思”了,此时此刻,尽管仍有水的晶莹与澄澈,但只是一怀苦水而已。正当词人缅怀往事,
心生悲苦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悠扬而熟悉的笛声,低抑的情绪不由为之一震。“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此时,词人的思绪开始舒张,因闻笛而忆梅、因梅花而赏游、因赏游而思人。因为她过去“每值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而今一想到外出赏梅,就很容易地联想到夫君赵明诚。
下片首起:“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闻听笛声,心绪稍扬,然而一想到亡夫,她顿时又伤心不已、泪如雨下。此时的自然之境和内心之境都在“下雨”,真可谓是情景交融了。天气,由晴到雨;心情,由明到暗;词人,由“多少游春意”的兴致倏至“又催下、千行泪”的悲恸。一切都是一瞬间,一切都是一闪念,一切都是那样地自然而然,可见李清照对赵明诚的爱有多深、情有多重、思有多苦。读至此处,真让人不由得想起聂胜琼的“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的情景与感伤!
“吹箫人去玉楼空,断肠与谁同倚?”至此,词人才委婉含蓄地说明“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的真正原因。“吹箫人去”一语,用的是秦穆公之女弄玉与其夫萧史(萧郎)的典故。这里的“吹箫人”是用萧史比拟赵明诚。李清照在她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一词中,还用“武陵人”来借指赵明诚。如今,夫君既逝,人去楼空,纵有梅花如旧,又有谁与之倚栏共赏呢?“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没个人堪寄。”因此,刚刚惹起的赏梅情趣,蓦然间被“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伤感所冲淡,又因过度的伤感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词至此,戛然而止,而哀痛的余音,回绕不散。一种怅然若失、暗自饮泣的印象深深地刺痛了我们的心扉。
《孤雁儿》,本名《御街行》,词人择《孤雁儿》的调名,意在更加切合自己要表达的主旨和情调。这在唐宋词里也很常见,就是“词牌即词题”。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怨王孙》、《醉花阴》、《武陵春》、《声声慢》等等皆属此例。
李清照还有一首咏梅词《清平乐》,也同样是把咏梅与思人紧紧联系在一起,从而表达出自己因赏梅而勾起的无尽哀思: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
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在这首词里,词人把豆蔻年华的赏梅之乐、结缡以后的赏梅之怨与寡居之后的赏梅之苦穿连一起、依次迭现,勾画出一生情感的脉动曲线。下片则侧重抒写饱经战乱、颠沛流离、痛失伴侣、为国忧戚的复杂心理与感受。
上阕首韵二句:“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生动而细致地再现了词人早年踏雪寻梅、鬓角簪花的欢乐情景和盎然兴致,表现了她及笄之年的美丽、聪颖、纯真、活泼的风韵和性情。“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两句,流露出与前面截然不同的心绪,虽然手执梅花,却无闲情逸致去把玩,只是漫不经心地揉搓着。离人未归,娇恨萦怀,独自踏雪赏梅,却不期又勾起怀远的牵念与愁思。本欲踏雪解闷、咏梅遣怀,谁知道反而思情更浓、愁上添愁,也只能“赢得满衣清泪”。不过,这种“清泪”也是甜蜜的相思之泪。
下阕以“今年”两字领起,同上阕的“年年”上下照应。“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今夕何夕?国难当头、烽火遍地、民不聊生;人在何处?家破人亡、天涯海角、寄人篱下;伊人如何?形容憔悴、鬓发雪染、红颜尽洗。当年还能“常插梅花醉”,而今呢?“萧萧两鬓生华”,是不是正如杜甫所言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仅此两句,就已经道出了词人的一腔辛酸和哀恸!
“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又是一年一度的赏梅季节,然而词人却兴味索然、心思全无。尽管当年“挼尽梅花无好意”,毕竟还能“赢得满衣清泪”,如今呢,词人的眼泪恐怕早已干涸了吧。赏梅无心、思人无处、欲哭无泪,望着窗外暮霭沉沉、朔风渐紧的天气,她已经料到:一夜风霜凄紧,明朝残红盈庭啊。
正如王延梯和聂在富两位先生所分析的:歇拍两句“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可能还寄托着词人对国事的忧怀。古人常用比兴,以自然现象的风雨、风云,暗喻政治形势。这里的“风势”既是自然的“风势”,也是政治的“风势”,即“国势”。稍后于李清照的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与此寓意相似,都是为国势衰颓而担忧。易安所言“风势”,似乎是暗喻当
时极其不利的民族斗争形势;以“梅花”来比喻美好的事物,“难看梅花”,则是指国家的遭难,而且颇有经受不住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她哪里还有赏梅的闲情逸致呢!身世之苦、国家之难揉合在一起,使这首词的思想境界为之升华。
一砚残雨写心愁 ——李清照的 孤寂与悲苦(四)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八月,在国家形势波橘云诡、乱象丛生的情况下,赵明诚被诏急赴建康朝圣,而后去湖州履任,却不幸病逝于建康城。
葬毕,李清照因过度悲伤和劳倦,猝然病倒。这时,朝廷已开始遣散六宫粉黛,并准备封锁长江、全面禁渡,以抵御群聚于江北、觊觎江南的金兵。李清照考虑到家里还藏有书籍两万卷,金石刻两千卷,可以待客百人的器皿和茵褥,以及数量与此差不多的其它物品,于是,想到赵明诚有一个做兵部侍郎的妹婿,他当时正率部作为后宫的护卫驻防洪州(今江西南昌)。随即,她就差遣两个老管家溯江而上,先将行李分批送往他那里去。令人遗憾的是,当年冬天,洪州与健康先后沦入敌手,其结果,这些东西悉数尽失。李清照自青州一船接一船运到江南的东西,就这样转瞬之间烟消云散了。及至此时,她身边只剩下了少部分分量轻、体积小的卷轴和书帖,以及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诗文集,《世说新语》,《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几箱。李清照把它们搬到卧室内,偶而病中欣赏。这些可谓“岿然独存”之物了。更为可悲的是,同年九月,金兵的虎狼之师大举南犯,扬州和建康首当其冲,李清照由此开始了携带着沉重的书籍和文物而独自逃难的艰辛历程。正如她在《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一诗中所描述的“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
由于长江上游地区不能再去了,加之金兵的动态难以预料,李清照又想到了自己的弟弟李迒,他那时在朝中任勅局删定官,便打算前去投靠。可是,当她历经千辛万苦赶到台州(今浙江台州)时,台州
太守已仓皇逃命。她匆忙折身北上赶往剡县(今浙江嵊州),出睦州(今浙江建德),途中丢掉了随身所携带的衣被等物,继而急奔黄岩,随即雇船入海,追随从杭州入海、漂泊于海上的南宋朝廷。李清照历尽千难万险、疲于奔命的行程,基本上是追随着宋高宗的逃亡路线。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朝廷代表着大宋,皇帝代表着国家。于是,她朝着宋王室狼奔豕突的方向而去,一路上投亲靠友、求人雇船、下海上岸、费尽周折,而且还携带着她和赵明诚耗费半生心血所搜求的书籍文物,赵明诚生前有托,最后的这些文物要与之共存亡。对于一个乱世流转、失魂落魄的孤身女子而言,其中的艰辛、无奈与悲苦可想而知。
与此同时,李清照又遇到了事关夫妻名誉和个人命运的大问题。赵明诚在病重期间,有一个叫张飞卿的学士前来探望,而且还随身携带一把精美的“玉壶”,恭请赵明诚予以鉴定。其实这只是一把貌似美玉的石雕品,并且随即又带走了。不曾想祸端自此而始,赵明诚谢世后不久,外面就有谣传说:赵明诚在临死之前还把一把价值连城的玉壶献给金国,“馈璧北朝”、取媚于贼人,以留后路。紧接着,又有传言纷至沓来,说有人已经暗中上表,进行检举和弹劾。这在两国激战正酣、殊死较量之际,关涉通敌之嫌,何况还涉及到中国文人历来最为重视的人格尊严与民族气节问题。闻听此言,李清照惶恐不安,不敢言语,更不敢就此作罢。于是,善良柔弱又不乏耿介性情的李清照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把所有的青铜等古物拿出来上交国家。她想以此证明自己的拳拳爱国之心,洗刷夫妻遭遇的难辩之诬、不白之冤。
当李清照得知宋高宗驻跸台州的章安镇时,她又立即跟随御舟从海道驰往温州,接着又急奔越州(今浙江绍兴)。建炎四年(1130年)十二月,宋高宗为便于自身逃命,便下诏轻车简从,把郎官以下的官吏全部遣散。这时,身心疲惫的李清照辗转流落到衢州(今浙江衢州)。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年)三月,李清照又返回越州。第二年,她又奔命于杭州。在这一期间,她曾把身边携带的东西,连同珍贵的写本书寄放在剡县。后来官兵搜捕叛逃士兵时被一起搜走。事过许久,
才听说这些东西都归入了前李将军的府中。以前所谓“岿然独存”的书籍文物,至此又失去一多半。唯有书画砚墨,尚剩留五、六筐。李清照再也不舍得寄存它处,将它们藏于床榻之下亲自照管。在她寓居越州时,借住在当地一户钟姓家里。一天深夜,有人掘洞而入,盗走了五筐。伤心之余,李清照决定重金悬赏收赎回来。两天之后,邻居钟复皓拿十八轴书画来求赏。李清照心里十分清楚,盗贼不是远人,自认为其它东西也可以一并赎回,就千方百计地央求他,但终而未果。后来她才得知,这些东西皆被福建转运判官吴说廉价购走。先前所谓“岿然独存”的书籍文物,又失去十之七八,惟剩下一两件残余零碎而已。
面对着山河破碎、身如飘絮、报国无门的悲惨境遇,李清照在这个时期写下了气势雄浑、音调豪迈、激情澎湃的浪漫主义名篇《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波涛汹涌、天海相接、晓雾迷蒙;天河欲转、千帆竞渡、浩浩荡荡;恍惚之间、灵魂飘升、梦入天国;仁慈天帝、殷勤探问、人欲何往;我即叹曰:长路漫漫、又逢日暮;赋诗填词、才情惊人、何用之有?水击三千、扶摇九万、大鹏正举;风送蓬舟、何其快哉、飞向蓬瀛。
上阕首起二句即给我们展开一幅怒涛滚滚、天海一色、晓雾弥漫的壮阔画卷。词人把天空、云涛、晓雾、星河、千帆等景物多重而有序地叠加在一起,笔落惊风、汪洋恣肆、酣畅淋漓。从置景上看,上下联动、左右呼应、前后簇拥,给人一种画面恢弘、景深阔远、浓墨泼洒、境界壮美之感觉,尤其是“接”、“连”、“转”、“舞”这些动词穿连其间,更突出了强烈的动态感和激越的节奏感,也可见李清照当时在海上所遇到的风浪概莫如此。
“彷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三句,词人开始由眼前的真情实感转入浪漫的畅想。很明显,她所塑造的“天帝”怀
有一颗仁爱之心,话语温和、笑容慈祥、悲天悯人。这都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词人在这里似乎有意影射那个大敌当前、不顾臣民、抱头鼠窜的宋高宗。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二句,紧承上片意脉,不再宕开,激流直下,一气呵成;答语无忌,直抒胸臆。长路漫漫,上下求索,光阴催逼,时不我待。空有满腹才华,而又身遭不幸,报国无门,枉自嗟叹。在这里,一个“谩”字,便流露出词人对社会现状的强烈不满,俨然一位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知识分子发出的切肤感慨。
“九万里风鹏正举”,词人在此宕开一笔,巧妙地化用了《庄子·逍遥游》里的“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运用恰切而瑰丽的想象,进一步虚化了客观环境,拓展了想象空间,增大了诗化因素,加强了形象壮阔而摄人心魂的艺术效果。“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可谓尽情宣泄,势不可遏。词人以豪迈的气概,以喝令三山五岳的气势大吼一声: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蓬舟”,状舟如蓬草、轻快无比。“三山”指渤海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正如《长恨歌》中所言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相传“三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而词人却要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长风,吹到三山去,足见其想象之奇前所未有,胆气之豪甚于须眉,境界之高盖过唐宋。
在这一阶段,李清照的颠沛流离之苦、眷念故土之思、忧时伤世之痛也通过《添字采桑子》一词而流露出来: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词人因见南方庭院常有的芭蕉树而起兴,触景生情,情而伤怀,抒发了自己乱世流徙、孤苦伶仃、眷念乡土的愁思。
上片以“窗前谁种芭蕉树?”起句,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思和视角,对窗前芭蕉进行了细致地描绘。首起一句,以设问的形式出现,似为惊讶、询问,而实际上是将笔触定格在芭蕉上,并由此引出下文。首韵“阴满中庭”,勾勒出了芭蕉的概貌,抬眼望去:流烟滴翠、绿
荫匝地、满院清凉。按照《添字采桑子》的词谱,接下去重复首韵,不过词人在这里并没有死搬硬套地重复,而是作出了进一步渲染,使得“中庭”更加清荫四溢、幽静无比。“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一句,使用了两对叠字,意在加强视觉印象,用工笔细描的手法,把芭蕉的“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的情致一层层地剥离出来,而且在舒卷之间,还赋予了绵绵柔情,这与词人的情怀应该是一致的。芭蕉是“芳心犹卷怯春寒”,嫩黄的蕉心,紧裹着迷人的情思。词的上片,诉诸视觉,重在写景,描摹了日间所见,而词人的情绪还算是抑而未发,不过已为下片的“雨滴芭蕉”设下伏笔。
过片之处,词人宕开一笔,但词脉依旧不断,只不过是由白天到夜晚,由晴日到雨夜,由情绪恬淡到愁思顿起而已。“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每至夜间,万籁俱寂之时,正是词人心绪不宁、反侧不眠之时。人云:“乡愁怕听三更雨”,而此时此刻,窗外偏偏又是一阵疏雨、滴响蕉叶。词至此处,又叠一句,更见其滴滴答答、稀稀疏疏、不堪耳闻。那“点滴霖霪”的夜雨不仅滴落在蕉叶上,也叩响了词人脆弱而敏感的心扉。南国的雨打芭蕉,勾起了“北人”的伤心回忆。此情此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万般愁绪又上心头。“北人”乃何人也?就是亡国之民、无家可归之人、无依无靠之人。在中国历史上,异族的入侵多是由北而南,因而“北人”南徙就成为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和文学概念,其中包含着不言而喻的深重苦难。下片的意境与温飞卿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以及万俟咏的“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有同工之妙。词的下片,诉诸听觉,重在写情,是上片的蓄势而发。总观而言,全词构思精巧、章法严谨、上扬下抑、顺理成章。
在《满庭芳》一词里,李清照也同样倾诉了她寂寞冷清、香消雪减的伤感情绪。这首词,与其说是咏梅词,还不如说是她的自我写照:
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无人到,寂寥浑似,何逊在杨州。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
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首起三句“小阁藏春,闲窗锁昼,画堂无限深幽”,词人使用了“藏”与“锁”两个动词,明写淡荡的春光和晴暖的白昼都被深藏在小阁闲窗里面,而实际上暗喻出词人孤寂独处、百般无聊,幽闭于深深庭院,就这样黯黯地独自伤怀、消磨时光。外出赏春的兴致早已淡远,寻梅赋诗的雅趣也不复存在。而“画堂无限深幽”一句,更能衬托出这种清淡、幽黯与阒寂的氛围。不过,词人看来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因为日复一日如此,年复一年依旧如此,她性情中灵动巧致的一面已被打磨殆尽。次韵两句:“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篆香”,属于古代的一种高级盘香。此二句都在说明时光流逝、天光向晚、冥色渐阖。又是一天过去了,依然是悄无声息、独守空帏。
“手种江梅渐好,又何必、临水登楼。”词至此处,意脉始转,方才进入本题,就是咏梅。词人在庭院里植有江梅,而且江梅含苞待放、日见风韵。这对于词人而言,不啻于一种难得的精神慰藉,也算是愁闷之时的一道风景了,因而感觉也没有必要再去临水登楼。其实,此时的词人也未必敢再去临水登楼,因为登楼远眺,看山河之破败、望故乡之邈远、想斯人之死别,还会勾起她潜在的情愁与乡愁。上阕的歇拍之处,词人由独赏江梅而联想到南朝诗人、自己的老乡何逊痴迷梅花的故事,使词意的走向开始向借物抒情方面延伸,并渐近主旨。何逊,南朝梁代著名诗人。他的诗情辞婉转,诗意隽美,在当时曾与刘孝绰齐名,人称“何刘”。其诗深为杜甫和黄庭坚等人赏识。梁代天监六年(507年),他曾为建安王萧伟的水曹行参军兼任记室,深得萧伟信任。于第二年春写了《扬州法曹梅花盛开》一诗。后因杜甫在《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中有“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之句,何逊的那首诗遂引人注目,广为流传。李清照在此是想借以表达自己与何逊一样寂寥、一样爱梅的心情。
过片“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三句,抒发了词人对梅花的赞美和怜惜。她一向赞赏梅花的风骨与神韵,但又不忍风雨对梅花的肆意蹂躏。尽管词人心里十分明白:花红易衰、红颜易褪,这是梅花和自己的宿命,因而总是对梅花怀有一种相惜之感。“更谁家
横笛,吹动浓愁”。汉乐府中有横吹曲名叫《梅花落》,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说:“《梅花落》本笛中曲也”,因而,词人在这里由笛声而联想到梅花的零落,并由此而产生浓浓的伤感情绪。随即,词人又试图进行自我排解,于是词情从“浓愁”转至“情留”。不要怨恨香消雪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即使是疏影扫尽、暗香难觅,深深的情意依然长留人间。词人使用“莫恨”、“须信道”这样不容置辩的语句,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坚定信念与美好愿望。收束之处的“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三句则进一步补足了“情留”的未尽之意。当语言无法表述或者心迹难以表白的时候,淡淡的月色里,依然有疏影横斜的丽姿与暗香浮动的清韵。于此,词人赞美了一种饱受苦难、历经折磨之后,依然孤高自傲、卓然而立、忠贞不渝、信心坚定的高尚品格。结拍三句,应该是词人的自况。
她的另一首咏梅词,不仅抒发了探梅、赏梅、惜梅的独特心情,而且蕴含了对自身的惋惜和对国运的忧虑: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末。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红酥一样的花瓣胭抹脂凝,琼苞一般的花蕾璨若碎玉。我望着虬枝盘结的梅枝,此时的梅花,还没有竞芳争艳、展萼怒放。鲜嫩的梅蕊上,蕴藉着一缕幽香,而花苞里面,深藏着绵长的情意。慵依春窗,我已是万般憔悴,愁闷的心情再也不想倚栏望远。欲意对梅小酌,就趁此机会吧,看这天色,明朝也许风起雨至。
李清照精工细描的手法是高超而娴熟的,她能以独特的视角体察到事物的灵魂所在,并以传神的笔触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显得蹊径另辟、清丽卓然,这就是易安词的奇警之处。首句对梅花和梅蕾的描绘都是紧紧抓住了梅花的特征,准确而细微。这在浩如繁星的咏梅词中实为罕见,堪与“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齐肩媲美。
“探著南枝开遍未”一句,“南枝”,是说梅花首先在朝阳的枝梢上开放,故而在唐宋词里常以“南枝”言及梅花,并逐渐成为梅花的代指和象征。词人在此发出“开遍未”之疑问,意在说明花少蕾多、
含苞待放,还没有到梅花盛开的时候。次韵两句使用了对偶句,由实写转为虚写,由外形到内神,以求形神兼备、灵动感人。梅香,是客观存在,而“无限意”则是词人的主观想象和精神寄托,赋予梅花以无限情意,就会因拟人而鲜活逼真。
下片由探梅、赏梅自然过渡到抒情和自喻,而且隐含了词人的忧思与惋惜。“道人”,指词人自己,意为学道之人。易安常以居士自称,这虽是流行于古代文人雅士中的风尚,但从另一个侧面看,也不乏一心向佛修道之意。“憔悴”一语,描摩了词人当时的外貌,而“愁闷”则是对自己的心理刻画。“春窗”与“阑干”,既描述了词人所处的环境,也用常见的意象表达了词人思春怀远的情绪。结末两句:“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词意深含忧思与自怜。明说梅花的“难堪雨藉,不耐风揉”,风吹雨打之下,难免飘零,同时也暗喻自己在落魄流离、身心憔悴之中也将红颜凋谢、花落人亡。再者,我们还可以从中品味出:不堪重负的南宋小朝廷,在敌强我弱、内外交迫、屈膝乞怜的形势下,国运维艰、命悬一线,若再遇风刀霜剑,就有可能彻底败亡。这与她的“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具有类似的境况和含义。
李清照在越中来往奔波、到处避难的过程中,无时不刻在思念故国家乡,而且愈是人到老年,这种乡关之愁思愈发浓厚。从她的《菩萨蛮》一词中,就能明显看出这一点: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首起二韵,以冬去春来、风柔日薄、夹衫乍著来设置一个色彩煦暖而明丽的意境,以此来衬托她心情轻松而畅快的感觉,基调是暖色的、平和的、上扬的。接下来的两个平韵句:“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因为刚刚睡醒起身,故而有微寒的感觉,这也照应了“春犹早”的铺衬。毕竟是初春时节,即便身在南方,天气也是“西风留旧寒”,乍暖还寒、阴晴不定。至此,词的基调略显黯淡,由“心情好”,过渡到身寒、花残。并由“身寒”联想到形单影只、无人呵护;从“花残”而联想到春去春来、
时光匆匆、人生苦短。女人一生,不过是花开几日,随即就是红颜衰褪、人老珠黄。
过片之处,笔锋陡转,从南国的春色,想到北国的故乡。此时此刻,江南已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了,尽管人在寄篱、身上微寒,但毕竟还能领略到风和日暖、柳暗花明的春天景象啊。北方的家乡呢,在金人的践踏之下是不是仍然冰封雪飘、寒冬未尽?遥望故乡、泪眼迷蒙;难以相见、归思难收,只有酒醉的时候,才能暂时忘却,而“未消之酒”除了让人愁思更浓之外,何醉之有,又何忘之有啊?!
“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是说睡卧之时点燃的熏香(沉水)已经烟消香断,而朦胧的醉意还没有完全清醒。由此可见,愈感回归无望,愈是思乡心切,愈想借酒浇愁,而思乡的愁绪,没有因酒而淡薄,反而因酒而难消。结句的未尽之意应该是香消酒消而愁难消。也许词人根本没有想到,江南的春色只能让人一时“心情好”,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永远的乡愁。
李清照还有一首与之主题相同的《鹧鸪天》,同样抒发了思乡之愁,只不过时间不同,具体内容和表现手法也不尽相同: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萧索而寒凉的秋日,已经照射在雕有连琐图案的窗棂上;庭院里的梧桐,不耐霜欺,望秋先凋,似有无限的幽恨。酒阑之时,更喜欢团茶的苦涩;梦醒时分,更能细品瑞脑的芳香。秋意已近阑珊,而白天的时间似乎还很漫长,此时此刻,我与王粲的怀乡思归情怀完全相同。乡愁难解的日子里,倒不如在东篱下与菊对坐,美酒盈觞、把酒痛饮、以酒遣愁。
对于心情抑郁而苦闷的人而言,萧肃的秋天更容易牵动愁怀。自从战国时期的宋玉在《九辩》里给秋日涂抹上寂寥萧瑟的色彩开始,秋天被赋予惆怅、忧戚、寥落、清寂一类的特别含义,成为一种格调凄凉的情感符号与文学现象,“悲秋”,也随之成为后世文学作品中不断重复的主题。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首起两句,词人就利用“寒日”、“琐窗”、“梧桐”、“夜霜”这类具有秋天特征而又蕴含凄苦之意的物象,营造了一个秋光漠漠、梧桐凋零、愁人迟起、恨意难平的暗淡氛围。以“寒日萧萧”言心情落寞,以“梧桐恨霜”喻词人恨意,可谓以景写情、情景交融。而“上琐窗”则描述了词人日高迟起、心凉意懒、百无聊赖的情状。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两个对句,用“更喜”反衬了孤苦无奈;用“偏宜”暗喻了寂寞冷清。酒醉的时候,喜欢喝苦味重的茶,反而说明饮酒过多,而饮酒过多又是因为愁思太浓。欲梦不成的时刻,闺房里格外岑寂,而宁谧冷清的环境里,就能感觉到瑞脑香格外芬芳。此二句皆用反衬的笔法,从另一个侧面描写了词人的寂寥与悲凉。“团茶”,即茶饼。北宋时期,有专为进贡而特制的茶饼,名曰:龙团、凤团,其上印有龙凤纹,格外名贵。“瑞脑”,一种熏香名,又名龙脑,易安词中颇为常用。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仲宣”,名王粲,山东邹城人,东汉末年的著名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由于其文采斐然,被称之为“七子之冠冕”。王粲曾依附于荆州牧刘表,在荆州流寓十余年,终不为老乡刘表所重用,怀才不遇,郁郁寡欢。他的《登楼赋》和《七哀诗之二》皆在抒发自己的政治苦闷与寄居异地、怀乡思归的寂寞忧伤之情。如《七哀诗之二》里就有:“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登楼赋》里也有:“……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易安此时的心境当与王粲相同,故引而自况。于词句中著一“犹”字,表明一种主观感觉,人云寂寞怨夜长,词人在此是愁苦嫌日长,而一个“更”字,则加重了思乡的凄凉感,真可谓是虚词不虚,反而浓厚了词意。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词到收束之处,兀然宕开一笔,显得极为超脱悠然,一如晋陶公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闲情野趣。“随分”,可以理解为随便、聊以,但词人的达观
胸襟并非真意,只不过是无奈之举而已。即便身处东篱菊前,也不外乎是买醉解愁、消弭乡思。
自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南渡以后,李清照的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她历经了国破家亡、仓惶南渡、夫君病亡、乱世流荡。命运多变而悲苦,经历曲折而坎坷,生活沉重而凄清,情感孤单而落寞。灾难,接踵而至;打击,愈来愈重。所有这些,早已使李清照疲惫不堪、身心憔悴。此时,她的生活,更需要照顾;她的情感,更需要慰藉。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也就是赵明诚辞世的第三年,时年四十九岁的李清照再次走入婚姻围城。
当时,身在杭州的李清照遇到了时任右承奉郎、监诸军审计司的张汝舟。张汝舟能说会道、巧舌如簧,极尽假意奉承之能事。他乘人之危、投机取巧,向身染重病的李清照频频示好,而李清照也被他的殷勤款曲、怜香惜玉之假象所迷惑,终而大胆地冲破封建礼教的桎梏,委身于一个心怀不良的伪君子。结婚不久,张汝舟可憎的本来面目便暴露无遗,他只不过是想占有李清照身边的书籍文物。当他发现一直觊觎的书籍文物所剩无几而且李清照视若生命、不愿拿出时,便对她恶语相向,继而拳脚相加。“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李清照心存高洁、才华横溢,对此不堪忍受,决心“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于是,她以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之罪诉至公堂。原来,新婚不久的张汝州心满意足、得意洋洋,在得意忘形之下,将自己在科考场上如何作弊、如何蒙混过关、如何得以擢升等详细内情拿来向李清照一一夸耀,这在封建时代绝对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的。但依照宋代条律,妻子告发丈夫,无论对错,都有两年的牢狱之苦。最终,尽管解除了婚约,张汝舟也被远徙柳州,但李清照也随之入狱。不过,在亲朋好友多方面的疏通帮助下,九天之后,李清照即被释放。至此,不足百天的第二次婚姻旋告终结,但它在李清照心头留下的伤痕与阴影再难弥合与消除。事过之后,她在给翰林院学士綦崇礼的信中简要地说明了误嫁的过程:“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僶俛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由此看来,这次婚姻之中
杂糅了太多的欺骗、误解和痛苦,因为李清照是在身处困境、出于无奈、优柔寡断的情况下“强以同归”的。她在致朋友的信中对此追悔莫及,“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李清照何其纯洁、何其高雅、何其刚烈,宁愿身陷囹圄,也不肯与“驵侩之下材”为伴!但此后,李清照一直忧心不安,担心自己的名誉因此而被世人所污。她在写给一位亲戚的信中说:“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就这样,身负国破之仇、家毁之恨、人亡之悲、颠簸之苦、诟谤之忧,李清照默然地投身于《金石录》的编纂之中,同时也凄然地走入了她的晚景。
从她的《摊破浣溪沙》一词中,我们就可以感受到李清照孤苦悲凉、多灾多病的后期生活,尽管她表现出的是一种恬淡怡然的心境: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身染沉疴、抱病在床、为时已久,病中的词人已是面容清癯、两鬓斑白,但再多的苦恼和悲伤都已于事无补,与其长吁短叹、自怨自艾,倒不如静卧在床,闲看月影写窗纱。这样既可以修身养性、利于医病,也可以平复心绪、消磨时光。首起两句,尽管词人“病起萧萧两鬓华”,但没有就此继续展开,去写枯槁的病容或抒发惆怅,而是笔锋一转,由沉郁之境跃至超然之境,“卧看残月上窗纱”。此时此地,可见词人在无奈的折磨中,已经学会了达观与淡定。
“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豆蔻”,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多产岭南,秋季结实,扁球形,可入药,有香味,性辛温,可用于化湿消痞、行气温中、开胃消食。这种植物连枝生,故而古人谈及“豆蔻”时常用“豆蔻连梢”一语,如:“江南豆蔻生连枝”(梁简文帝诗),“豆蔻梢头二月初”(唐杜牧诗),“蛮江豆蔻影连梢”(宋张良臣词)。“熟水”,乃宋人常用的饮料之一,其中就有豆蔻水,这里指的就是豆蔻熟水。“莫分茶”,意为不饮茶,茶性凉,与豆蔻性正相反,故忌之。当是时,词人斜卧在床、静中望月、以药代茶、
独享宁谧,也可谓险象环生、纷扰迭至的社会里一方清净的天地了。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两个对句,表现了词人恬静而乐观的心态。闲暇时,于书中求乐;落雨时,向景中觅趣。读书与赏景,皆是词人一生的喜好。在宋金刀兵相见的战事稍有稳定之时,在一波三折、熬神累心的婚变之后,李清照找到了暂时的平静,因此在这首词中也表现出了她少有的舒畅与闲雅。
结句中的“木犀”即是桂花。众所周知,李清照一生钟爱梅花,但她对桂花也是喜爱有加、欣羡不已,在她的《鹧鸪天》和另一首《摊破浣溪沙》中曾给予桂花高度的褒扬和赞美,并引以自喻。她不惜笔墨地描写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而且将桂花冠之以“花中第一流”。词中的“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则把木犀花完全拟人化,成为与之终日相伴的闺中好友。原本是病中孤单寂寞、无以为伴、整日看花,却说成是桂花失偶、对人依恋、“终日向人”。这种新颖奇巧的比拟,给人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别样意境。桂花细弱、暗淡青黄、幽香暗送,著以“蕴藉”二字,更显得柔性如水、花香沁人。
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年),金兵与伪齐军大举南下、联合攻宋,宋高宗赵构再次弃都而逃,李清照也自临安南下避祸,又一次仓惶踏上逃难之途。那年,她卜居浙江金华。正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日子里,有人邀她去附近的风景名胜地——双溪去赏游,李清照长叹一声,写下了《武陵春》一词: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风住尘香花已尽”,词人起拍就避开了正面描写风狂雨横、落红成阵、门掩黄昏的暮春景象,而是选取另一个截面来运笔:狂风已住、残红满地;花落泥水、香入尘土。春意阑珊之时,唯留下一抹浅淡的尘香。正如几经丧乱、艰辛备尝的词人一般,此时也是青丝雪染、玉容渐消、形体羸弱,已经到了“难堪雨藉,不耐风揉”的悲凉境地。“风住尘香”四个字,极其凝炼而含蓄,也正是因为含蓄委婉,反而
扩展了想象空间,能使人从中品味出更加丰富的情感蕴藉。
“日晚倦梳头”一句,是以外在的表象来体现内心情感的波动,说明词人心中极为苦闷、心灰意冷,因而表现出倦怠慵懒的外化神态。词人以首起二句,勾画了一个风谢春红、零落成泥、尘掩余香、日晚迟起、身懒神倦的情境,为接下来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两句进行必要的铺陈。她睹物思人,物是人非,不禁悲从中来,感到人生如斯,了然无趣,心如槁木,万事皆休。如果说前两句含蓄的话,后两句则颇为真率。含蓄,是因为此情无处可诉;真率,是因为明知无处相诉,也不得不诉。看似相悖,实则相成。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听人说金华郊外的双溪春意尚好,词人也不禁游兴顿起,打算去春溪泛舟、游赏玩乐,忘情于山水之间。从“闻说”到“也拟”,表现出词人的情绪略微高扬,情感色彩也随之而素朗,然而词意也到了蓄势待发的地步。随即,一如缓流之水忽至断崖,飞流直下、势不可遏:“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急转而下又格外沉重的情绪,犹如泉水激石,泠泠余音,久久回绕。整个下片,词人使用“闻说”、“也拟”、“只恐”三组虚词,使词意前后穿连起来,且一波三折、起伏有致、渐趋深入。词人在避难途中触目所见,流民如潮、怨声载道;景象破败、物是人非,这种国愁、家愁、情愁交织在一起,恐怕是一只小舟难以承载的。
李清照在金华避难期间,还写过一篇《打马赋》。“打马”,是当时比较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而她却借题发挥,在文中大量引用了历史上名臣良将之典故,描写了金戈铁马、气吞如虎、驰骋疆场的英武气概,借此讽刺南宋小朝廷的摇尾乞怜、昏庸无能、偏安江左。她在文中直抒自己烈士暮年的雄心壮志:“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在此之前,她还写过《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一诗,在这首诗的结末,她写道:“子孙南渡今几年,飘流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由此可见,在李清照的心愁中,也含有深深的黍离之悲、民族之痛!
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年),暂避金华的李清照返回临安定居。 又是一年的上元佳节,正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良辰
美景。临安城里依旧是火树银花、凤箫声动、张灯结彩,然而李清照的思绪却早已飞回三十多年前的故都汴梁。她想到了待字闺中的情趣,想到了初为人妇的甜蜜,想到了夫妻之间的恩爱,想到了归来堂的谈笑风生,想到了中州盛日的锦绣繁华……而今,十年生死两茫茫,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 明月夜,短松冈。于是,一襟泪痕的李清照提笔写下了《永遇乐》一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落日的余晖,像熔化的金子一般澄黄璀璨;彩云飘浮,围绕着那轮璧玉一样的皎月。恍惚之间,我顿感迷惘,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渐浓的暮霭笼罩着垂柳,柳色朦胧如染;谁家横笛吹响凄恻的《梅花落》,哀怨如诉;早开的梅花似乎已经凋零,不知这眼前的春色还留几许?虽然是元宵佳节、天气融和,但谁能说转瞬之间没有凄风苦雨?那些酒朋诗友,乘着宝马香车邀我参加诗酒盛会,但我也只能婉言辞谢。记得盛世年代的汴京,身在闺门中的我,有不少闲暇游乐的时间,那时最偏重上元佳节。我与闺中同伴戴上嵌插着翠色羽毛的帽子和金线彩纸捻成的雪柳,打扮得整整齐齐、花枝招展,欢笑簇拥着外出游乐。可如今呢?我已是一个病容憔悴、鬓发斑白、头发蓬乱的老妇人,更怕夜间出去。倒不如倚在帘儿后面,听听人家的欢声笑语吧。
首起两句,对仗工整、辞采瑰丽、生动形象、气势浑穆。词人以如椽之笔,龙飞凤舞般勾勒出一幅元夕的壮丽美景。不过,词人并没有就此尽情泼墨,而是撩开一笔,卷起波澜,发出一声低沉的悲叹:人在何处?对于词人而言,此情此景,似曾相见;迷惘之中,亦真亦幻。面对着人非物亦非的环境,她倍感痛苦与凄凉,千般滋味,又上心头。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词人从茫然而痛楚的状态中转过神来,又回到眼前的实景之中。但她使用了“烟浓”和“笛
怨”两组冷色调的词,依然给初春的景色涂抹上淡淡的寒意,因为此时春意尚浅。这样的描写,既符合词人当时的心理感觉也符合上元时节的孟春特点。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词人看似说出了一条自然规律和天气现象:初春时节、乍暖还寒、阴晴不定、风雨难料,但更多地包含了她“饱经风雨之苦”的后顾之忧。长期的颠沛流离、风霜雪雨、阴晴乍变,已经在词人的心里留下了太多的暗影,以至于形成了她敏感的“忧风愁雨”的特殊心境。正是基于这一点,下文的辞谢酒朋诗侣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由于词人心绪不佳、兴味索然,因而婉辞了诗朋酒友的相邀,可以想见,此时此刻的她,还一直沉浸在触景生情的伤感中,一直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里。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中州”,指中原地区,不过这里特指汴梁城。“三五”,农历十五,这里指正月十五元宵节。北宋时期,每逢元夕,“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击丸蹴鞠,踏索上竿”,“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东京梦华录》)故而,词人所说“记得偏重三五”是言之不虚的。与李清照同时期的词人赵鼎在他的《鹧鸪天·建康上元作》一词里也有类似的描述和感喟:“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花弄影,月流辉,水精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
“铺翠冠儿,撚金雪柳,簇带争济楚”三句,注重描写了当年的穿着打扮与少女风韵。就装束而言,体现了青春时尚、斑斓多彩、华贵富丽的特色;就年龄而言,体现了豆蔻芳华、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天性;就姿态而言,体现了轻盈灵妙、阴柔娇媚、楚楚动人的特点;就背景而言,体现了世道安宁、物阜民丰、繁荣昌盛的特征。
“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盛世难再逢、往事如云烟。昔日的温馨与欢乐只能长留于记忆之中。词人历经了国破家倾、夫亡亲逝、流徙漂泊之伤痛,不但由“簇带济楚”的妙龄少女变为“风鬟雾鬓”的老妪,而且性格也沉郁了,激情也淡薄了,心灵也枯
衰了,对外面的热闹繁华有一种漠然的疏离感,更懒得夜间出去。今昔两种截然不同的心境,都打有深深的时代烙印。“盛日”之乐与“乱世”之苦,造就了李清照心理上的巨大变化与反差。
“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结拍之语,尤为哀婉悲凉,令人为之酸楚、为之唏嘘、为之洒泪。每每读至此处,我都有一种摧肝裂肺的伤痛感。在“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的元夕佳节里,她只能独自一人,依在窗帘之后,双腮垂泪,听人笑语!此时此地的李清照,处在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时代,处在一个红尘熙攘而又孤独无助的社会,处在一个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幸福欢乐、儿女情长、诗情画意,都不再属于她了。她的心头,唯一残留的是——昔日的温暖。一代词宗李清照,在历尽人世间的荣华富贵、悲欢离合、恩恩怨怨、国仇家恨之后,于寂寞而悲戚中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的愁苦一生,而她,再也没能回到日思夜念的家乡和恋恋不舍的汴梁!
渐入晚年的李清照,膝下无子、无人相伴、寂寥度日,她早已不再灵动的眼神,只能默默地流连于尚未杀青的《金石录》上,回游于空寂落寞的庭院,飘忽于风中旋舞的残红或落叶。偶尔,有一两位亲朋老友登门探望,这才给她带来些许暖意。
一天,一位姓孙的朋友带着年方十岁的千金前来造访。这个女孩乖巧伶俐、天性聪颖。李清照十分怜爱地对她说,趁着年少光景,你也该读书习文了,我愿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谁知道这个女孩脱口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听罢,无言以对,呆滞的眼神顿时又暗淡了许多。是啊,自己才情斐然、学富五车、文名惊世,可到头来又该如何呢?而今落得报国无门、情无所托、学无所传、心无人懂。想到这里,一种寒冷彻骨的寂寞与孤独袭上心头。于是,在一个秋风萧瑟、淫雨霏霏的日子里,她写下了堪称千古绝唱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声声慢》,并没有过分地彰显慢调的特点:辞采丰丽,肆意铺叙,而是借用了水墨画的白描手法,注重了线条的勾勒,突出了疏笔写意、点画浓淡、渲染神韵的特色。
首起三句,词人一连使用了七组叠字,浓墨如泼,色调悲凉,勾画出了一个清寂而凄紧的情境,描写了词人内心深处怅然若失而又无可奈何的感觉,看似不经雕琢、信手拈来,却是璞玉浑成、不假修饰,这在浩如烟海的古代诗词中是绝无仅有的。这首词的上下两阕并无转宕,而是语不断意,一气呵成,然而每一个意象都是精挑细选、别具深意的。“淡酒”,言其索然无味;“鸿雁”,言其情无所寄;“黄花”,言其身心俱衰;“窗儿”,言其孤独寂寞;而“梧桐更兼细雨”,则言其失魂落魄、愁绪不断。从这首词的语言上看,质朴自然、通顺晓畅、平白如话。
西风飒飒时,李清照在寻觅什么呢?是在寻觅熟稔的乡音,还是故都的欢笑?寒烟如织时,李清照在寻觅什么呢?是在寻觅夫妻的相知,还是家庭的温馨?冷雨淅沥时,李清照在寻觅什么呢?是在寻觅天边的归鸿,还是东篱的暗香?冥色渐阖时,李清照在寻觅什么呢?是在寻觅婚姻的缺憾,还是人生的追悔?孤寂难耐时,李清照在寻觅什么呢?是在寻觅自己的才华,还是世人的理解?她,到底遗失了什么?
这杯淡酒,李清照品味了一生,但始终没有醉倒她刻骨铭心的思念;这只孤雁,无数次飞过李清照的诗篇,却没有给她带来一丝慰藉;这丛菊花,曾经浸染过李清照的衣袖,却没有磨洗掉斑斑泪痕;这扇小窗,不知道留下她多少望远的身影,而她长久守候的,只不过是一片烟云;这场秋雨,在李清照的心头,时而绵绵不绝,时而点滴霖霪,时而滂沱如注,但从来没有停歇过,一刻也没有停歇过……
在此,我没有任何心思去对这首《声声慢》进行说明介绍、条分缕析,因为它早已为人们所熟知,但我只想说一句:《声声慢》这个词牌,原来是平韵格,自李清照开始,改为仄韵格,而且多使用入声韵,因为惟有如此,她才能尽情地诉说自己的彻骨凄冷、旷世孤寂与无尽的悲苦!
转首回望时,透过历史的漠漠烟尘,我总是看到一位东方美神,在满地黄花堆积的日子里,在梧桐更兼细雨的背景里,独自寻觅、寻觅、寻觅……
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四月十日(1155年5月12日),李清照卒于浙江临安,享年七十二岁。
(全文完)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
Copyright © 2019- haog.cn 版权所有 赣ICP备2024042798号-2
违法及侵权请联系:TEL:199 1889 7713 E-MAIL:2724546146@qq.com
本站由北京市万商天勤律师事务所王兴未律师提供法律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