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出关》的趣味性解读与狂欢价值

柯弄璋

【摘 要】鲁迅以国民性批判在现代文学与文化史上留下启蒙理性的印象,而后期《故事新编》以改写形式展现的趣味与幽默却被遮蔽.本文以《出关》为例,从人物的\"降格\"、结构上的时空穿越和隐喻的修辞手法三个方面来阐明文本的趣味性,并勾勒出在现代小说发展史中,继鲁迅之后,经老舍和张天翼等加以传承发展,却被忽视和遮蔽的趣味派,指出狂欢化价值.

【期刊名称】《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年(卷),期】2015(000)005

【总页数】4页(P18-21)

【关键词】人物降格;时空穿越;隐喻修辞;狂欢价值

【作 者】柯弄璋

【作者单位】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湖北武汉430074

【正文语种】中 文

【中图分类】I210

过往的研究者习惯将鲁迅看作一副“横眉冷对”的智者形象，却忽略了他在后期小说集《故事新编》中表现出来的风趣，并且这种风趣在中国现代小说发展史上也是不受重视的。其实，通过研读《故事新编》，会发现鲁迅内心世界的另一面，和中国现代小说别一种趣味风格。《故事新编》恒久的艺术魅力究竟体现在哪里?米兰·昆德拉把“不会笑、没有幽默感的人”视为与艺术为敌的“怪兽”［1］206。艺术如果没有趣味，就没有长久的生命力。作为一种艺术的小说，昆德拉以为“小说并非诞生于理论精神，而是诞生于幽默精神”。［1］201《故事新编》里不乏这种幽默精神，使得小说趣味横溢，妙处不禁令人俯仰大笑。本文以《出关》为例，指出小说里的趣味与妙处所在，并对趣味产生的机制加以说明，最后将这种趣味小说放置在现代小说史中考察，进一步思考其地位与价值。

一、“降格”的悲剧人物与审悲快感

《出关》涉及主要人物是老子。作为读者熟知的历史传说中的人物，他背后隐藏着深厚的文化内涵。《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

孔子逋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娇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罔，游者可以纶，飞者可以缯。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对于登门求学的晚辈，老子对孔子是十分关怀的，告诫孔子要去除娇气、欲望，“是皆无益于子之身”，这是个富有人情味的师长形象。在《庄子·外篇·天道》中也有关于孔子拜访老子的相关记载:

孔子于周室，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老聃中其 说，曰:“大谩，愿闻其要。”孔子曰:“要 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 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 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曰:“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夫!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遁遁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针对孔子强调“仁义”之说，老子认为孔子在“乱人之性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天地固有常”，只要顺从自然存在的规律，自然就能够得道。在两人的思想交锋中，老子是主动、机智的形象。

关于老子出函谷关的原因，《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很简略:“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老子是见到国家衰亡后，主动退隐，这符合他的“无为”思想。而老子在《出关》中的形象——

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老子仍旧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好像两段呆木头。

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

在孔子拜访老子的这一部分里，老子变得十分“木头”、木讷，智者的风范荡然无存，也丝毫不见人情关怀，仅剩下“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的干瘪的客套话。

“孔丘已经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够明白他的底细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

老子出函谷关，在这里变成是被迫出关，是因为受到孔子的威胁，无可奈何地选择离开，逃离孔子的势力范围。在出关的过程中，老子的表现依然木讷呆滞、被动无奈:

老子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绕着。他想爬城。

老子连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段呆木头。

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历史传说中的老子富有人情味、主动机智，而在《出关》里，老子的形象被彻底，变得木讷呆滞、被动无奈。鲁迅成功地实行了对老子的“降格”处理，把老子的形象进行了类似“悲剧化”的处理，以至于“许多人都‘坠入孤独和悲凉去’”［2］539。而悲剧之所以也能够让人感到趣味，是因为“审悲快感”［3］177在起作用。在理智层面上，人们以为“苦难背后隐藏着真理”，于是，在《出关》的老子身上，人们可以读解出各种各样的真理，比如作者对道家的嘲讽和否定，“作者的自况”［2］538等。这种找寻“真理”的快感，使得不少人感到趣味无穷。另外，作为读者与老子相差很大的距离，看到悲剧在他人(老子)身上发生，一方面会有幸灾乐祸的快感，庆幸自己没有那种遭遇;另一方面，也会因为同情和怜悯达到一种“净化”的快慰感受。《出关》中的孔子和关尹喜也被鲁迅采用了“降格”的处理方式，打破了读者的“期待视域”，给人“陌生化”的趣味。

二、时空穿越的结构与超越快感

正如研究者指出，“《故事新编》是由历史文献、现实人物事件和作家虚构等因素构成的互文性文本。”［4］197《出关》也由历史、现在和虚幻三种时空混合组成。史书上，老子过函谷关的记述很简略:

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出关》中，鲁迅在这个粗略的历史空间内，一方面构拟出虚幻的空间，如:

老子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通到关口的大道，却把青牛一勒，转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的绕着。他想爬城。城墙倒并不高，只要站在牛背上，将身一耸，是勉强爬得上的;但是青牛留在城里，却没法搬出城外去。倘要搬，得用起重机，无奈这时鲁般和墨翟还都没有出世，老子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玩意。总而言之:他用尽哲学的脑筋，只是一个没有法。

这里，实现了一种由历史到虚幻的空间穿越。“老子到了函谷关”是历史的描述，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写老子如何不光明正大地想爬墙出城，虚构出一个虚拟的空间。当然，在这个虚拟的空间内，也混杂着历史的影子，如“青牛”。另一方面，在承前虚幻的空间基础之上，鲁迅巧妙地把现在也融入其中，如:

然而他更料不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立刻去报告了关官。所以绕不到七八丈路，一群人马就从后面追来了。那个探子跃马当先，其次是关官，就是关尹喜，还带着四个巡警和两个签子手。“站住!”几个叫着。

由“然而他更料不到当他弯进岔路的时候，已经给探子望见，立刻去报告了关官”的虚构空间又连接上遇见关尹喜的历史空间，接下来便转入当下的空间，通过大声的呵斥形象地描述了其时“巡警”一类人狗仗人势，作威作福的景象。

在《出关》里，读者反复游走于历史空间、当下空间和虚幻空间之中。正是这三重空间的自由穿越，读者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与趣味。因为这既是对传统同一的宇宙观念的反抗(读者滋生“反抗的英雄”的幻觉)，也是本体意义上，人对自我的超越(人不再被束缚在现世的时空里)。同时，时空的混杂也造成了“杂语喧哗”(“杂语就是杂乱无序的多语争鸣格局”)［5］4-5的效果。鲁迅把历史语码、现实语码和虚构语码进行杂糅，让它们各自

发出自己的声音，然后“沟通”在《出关》这个多声部文本里，仿佛弦乐、打击乐与管乐的合奏。

三、隐喻的修辞与解秘快感

关于《出关》的隐喻性，许多人从人物象征的角度分析，作出“这好像是在讽刺傅东华，然而又不是”［2］537和“作者的自况”等解释。立足于文本，对其中一些带有隐喻的语句进行分析，读者会滋生解秘的快感。如有关“呆木头”的句子，在《出关》里一共出现了七次:

a.老子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b.孔子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亡魂失魄的坐着，恰如一段呆木头。

c.老子仍旧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d.大家都从此没有话，好像两段呆木头。

在老子与孔子的交往中，“呆木头”出现了四次。其中，c“仍旧”是a，表现的是在孔子没“想通”前，老子的心理状态，虽然是“呆木头”，其实还是“很高兴”的，“话说的很不少”。他自身也意识到“我的话真也说的太多了”，但随即又提及“孔丘送我的一只雁鹅”，把它痛快地赏给弟子，心情也是颇为愉悦的。饱读诗书的孔子经常去拜访老子，连老子弟子庚桑楚也“不耐烦”，在一次听了老子六艺是陈迹不是鞋子的讲解后，感到“当头一棒”，也成了“呆木头”(b)，震惊于老子的思想，感到深不可测，“深深

的倒抽了一口气”。一旦孔子“想通”后，“呆木头”老子也被震惊了(d)，“没有话”说，原来孔子还是有能力把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想通”、悟透。老子却不再有丝毫高兴可言，“他知道能够明白他的底细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应该走了”，开始感受到孔子对自己的威胁。而此时的“呆木头”孔子感觉是如释重负(d)，“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终于“想通”了，心里一定十分高兴，“以后就不用来”拜望老子，也不用再叫老子“先生”，只叫“老头子”就行了。在老子和孔子身上，“呆木头”分别实现了两次转换，老子由“假呆”到“真呆”，孔子由“真呆”到“假呆”，而“假呆”的一方偏偏又是二人交锋中的胜利者。老子在第一次送别孔子时候，“一直送他到图书馆的大门外。孔子就要上车了，他才留声机似的说道:‘您走了?您不喝点儿茶去吗?……’”，“待到车子离开了大门十几步，老子才回进自己的屋里去”;孔子第二次道别老子时候，“一面照例很客气的致谢着老子的教训”，“孔子答应着‘是是’，上了车，拱着两只手极恭敬的靠在横板上”。作为胜利者，两人压抑着内心的高兴，保持着僵硬的礼仪道德，礼仪道德只徒具形式。中国作为“礼仪之邦”，在老子和孔子的时代就只剩下干枯的空壳了。“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狂人日记》)在礼仪道德的形式背后，正是“吃人”，对正常人性的压抑与扭曲!

e.老子连忙勒住青牛，自己是一动也不动，好像一段呆木头。

f.老子像一段呆木头似的坐在，沉默了一会，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

g.他喝过几口白开水，就毫无动静的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

在过函谷关时，老子三次成为“呆木头”。初遇关尹喜等一干人，老子未知对方深浅，“一动也不动”，作“呆木头”状，以不变应万变，“无为而无不为”(e)。跟“巡警，签子手，探子，，账房和厨房”等人讲“玄妙”之“道”，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显出苦脸”“打了一个打哈欠”“打起瞌睡”“各人想着自己的事”，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老子“呆木头”般不知如何讲好(f)，“沉默了一会”，却必须得讲，“这才咳嗽几声，白胡子里面的嘴唇在动起来了”。为了提高效果，老子试着改变方式，“讲得详细了一点”。老子在强调性地说了“完了”后，听众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意识到没有把课讲好，所以“休息”时候，又似“呆木头”(g)，寻思着关尹喜他们又该怎么来对付自己。三次相同地方在于，老子都把对方(关尹喜等一干人)作为思考的基础，想着同样一个问题:对方会怎么样?虽然老子口口声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不与别人产生瓜葛，“心高于天”，但是面对出关的命运，却无法不顾及别人，真是“命薄如纸”!

隐喻的修辞，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读者阅读的难度，但与此同时，一旦某个含义越深邃，读者想参透这种含义的趣味也就越大。每解开一个隐喻，就像猜对一个谜语，获得一种非凡的智慧，使得读者产生一种解秘的快感。“呆木头”作为一个能指的符号，其所指是含混的，就像一座米诺斯时代的克诺索斯迷宫，读者在其中左突右撞，忽然发现“真呆”与“假呆”，觉察“争”与“不争”，尽情燃放着智性的火花，享受着距离迷宫出口越来越近的趣味。

总之，《出关》是一篇趣味十足的小说，这在人物塑造、情节结构和修辞手法上面均有所体现。由于小说史研究先后占主导的意识是政治启蒙性(如鲁迅的小说)和抒情审美性(如沈从文的小说)，这种风趣在中国现代小说发展史上也是不受重视的。其实，通过研读《故事新编》，会发现启蒙者鲁迅内心世界风趣的另一面，在此基础上加以梳理，于老舍

的早期讽刺小说如《离婚》《二马》以及张天翼的讽刺小说如《报复》《荆野先生》等作品中，可看出中国现代小说“趣味派”的脉络。这些小说都以饶有趣味的手法刻画了中国现代社会复杂的社会乱象与人性丑态，塑造出一种狂欢化美学价值，“彻底打破日常时间-空间的约束，假想地毁坏一切并更新一切，暂时摆脱了秩序体系和律令话语的钳制”［6］174。

参考文献:

【相关文献】

［1］ ［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 鲁迅.《出关》的“关”//鲁迅全集·第6卷·且介亭杂文末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 童庆炳.中国古代心理诗学与美学［M］.北京:中华书局，1992.

［4］ 蒋济永.《奔月》的“故事”构造与意义生成［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2):197-208.

［5］ 王一川.杂语沟通——世纪转折期中国文艺潮［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0.

［6］ 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